剪花娘子库淑兰（九首） 仲山甫/张世民撰

仲山甫

一

固有标签作画传，

谁知画传胜标签。

他人裕罢成余事，

娘子寒门写苦艰。

朗朗乾坤惟一女，

朵朵奇葩出花间。

自有歌谣代机杼，

不向俗世低眉尖。

二

固有农耕能继绝，

殊非都市焕新声。

大师沃壤资群艺，

学者移殖但听风。

库氏现象出古豳，

毛诗歌谣仍蓬涌。

须知文化原生态，

主流在野不在宫。

三

男耕女织良有致，

一把利剪写星经。
从来绫罗惟结绾，

希冀蜡纸定画功。
泾原女神大点率，

却教旬邑负平生。
悲怆休待空托举，

符箓最能解松风。

四

文坛固有李清照，

艺苑岂无库淑兰。

休因身份论高下，

但凭绝技宣永年。

陈情命意接正统，

祖传图式岂异端。

陕甘黄土皆富矿，

革命艺术在延安。

五

配置不是空赋予，

图形惟见小圆圈。

平面颇能解立体，

透视幸勿乱对毡。

中西美术皆有理，

南北七星莫横牵。

蜡光纵能长延展，

真谛斯在大自然。

六

女神入神在只眼，

剪纸何尝分后先。

诗境雀跃天河岸，

凤凰栖居命世间。

奚若人事有颠沛，

非皆荣华驻刃尖。

毕竟生世得自由，

数典忘祖不相关。

七

命名无须轻点染，

原美不在美若仙。

花间诗词皆温婉，

大师剪纸敢独肩。

夙有弱德通天地，

非皆入神远世间。

梦中点缀徒空想，

隔空对白愧不堪。

八

动辄东西相媲比，

谁知韵味各洞天。

坐拥寒窑香雪海，

穷到极处走大千。

民间不啻真宝藏，

画院率皆假悲欢。

且教宗室出画外，

徒学巴黎难举帆。

九

家在旬邑根在泾，

十六仓黄赴山中。

为有生存尝悔嫁，

举世无双探花乡。

大手大脚大铁剪，

妙诗妙语妙厢房。

高原有心藏圣旨，

豳风无意蕴后光。

琐论一：从关中民歌角度看库淑兰的风俗歌谣

（摘自《关中民歌》）

关中的风俗歌的内容很多，我介绍一位剪花娘子库淑兰，库淑兰是中国民间工艺大师，她所吟咏的歌谣，与她的剪纸艺术息息相关。库淑兰十六岁以前在泾阳生活，大灾荒的时候出嫁到旬邑。从泾阳到了旬邑后有了很大落差，因为她周围的人很多都是文盲，她为了纾解自己的情绪，剪纸是她最拿手的分心工具，她的剪纸和陕北、陕南其他地方的不一样，别人把剪纸剪成绿的、红的、黄的，她是把别人剩余的这些东西全部拿来，黏黏贴贴，不拘一格。她不像别人用的袖珍剪刀，她用的是大剪刀，经过了几十年的民俗熏陶，后来她每剪一幅纸都有一首歌谣相伴，她自己唱着歌谣来剪纸，歌谣已经进入了她的手工艺劳动。

《剪花娘子》最有典型性，她不是把自己当做一个普通女性，《剪花娘子》里面有自我神话的概念，她走入自己的内心，把自己剪纸瞬间的境界变成艺术境界，变成超出自我的境界。库淑兰的《剪花娘子》有一首歌谣说“人家剪的琴棋书画、八宝如意，我剪花娘子铰的是红纸绿圈圈”，从形式上来讲，红纸绿圈圈好像只剩下形式，把内容忘记了，但是当内容表现为一种形式的时候，这恰好体现了美感。所以民间的艺术绝不是我们简单说的质朴、粗俗，从审美的角度来讲，它的境界也是超凡脱俗的。

琐论二：库淑兰来自文化背景的艺术启迪

旬邑县境内，分布着不少佛教石窟寺，其中有的损毁，有的残存。有的供奉佛陀，有的供奉菩萨，总之是佛国世界的一个缩影。当地人们在崇拜原始多神教的同时，也有崇信佛教的悠久传统。库淑兰的母亲也是一个佛教信徒，尽管库淑兰婚后再也未能重返泾三原一带，但她的潜意识中仍然有关中民俗与多神崇拜的影响。有人说库淑兰是文盲，也有人说她不识字，这个说法是不正确的。或许她读书无多，到旬邑后放弃阅读，被迫向文盲生活投降，但接受过教育的心灵，一旦启蒙就难以闭合，这恐怕也就是猴女的浪漫个性和现实中的驯服女性之间的一种张力。库淑兰的剪纸题材，几乎全部是花草世界，尽管也有人文关怀，但是来自自然的生命基础，才是其艺术创造的根柢要素。记得三原县城隍庙中有一种神道设教的绘画，大抵上是用阴间煎熬来反正人间罪错，其中不乏怪力乱神，但是库淑兰的剪纸绘画中始终是一种暖色调，一种昂扬向上的颜色和追求完形的形式，看不见那种宗教的压抑和神道的意味，所以她纵然因跌下高岩成了半神附体，但她的眼睛和她的剪刀下，仍然是充满了浓郁的生活况味的美的世界。她以自己的悲剧生活，点亮了农耕世界的最后的盲区；她以自己的艺术构图，渲染着马栏山麓的封闭的家园。有人说库淑兰是后农耕时代的产物，是所谓都市生活的写照；我则认为这是原始农耕时代最后的回响，是被都市生活所矮化、所低估的大千世界。尽管库淑兰偶尔走进了都市的环境，有了巨大的生存落差，但这种耕读田园与工商城市的彻底对垒，也让她在极大的悲切中感受了不平与压抑。从话语角度而言，库淑兰找到了自己的表达语言和话语方式；从性别角度而言，库淑兰具有叶嘉莹所称道的中国女性的“弱德”情怀，但她在艺术上可以强势发声，挥洒谙熟的艺术符号，却始终改变不了窘迫的生身环境。她的幸运在于没有忘却自己，她的不幸也在于感悟了生命的落差！

琐论三：库淑兰的艺术觉醒和生活窘境

库淑兰曾生活在大时代的角落。据说她1920年10月出生，1929年因关中大灾荒而逃回旬邑，并在此时开始缠脚。要知道，十九世纪末期，陕西城乡社会的一些先行的启蒙者如维新教育家刘古愚及其弟子们，纷纷成立天足会、反缠足会，反对父母亲为女孩子缠脚，在唯美的传统名义下展示恶的行径。尽管一时间也出现过不缠脚的天足姑娘出嫁难的窘况，但是反对缠足作为近代中国妇女解放的最早标志，在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关中社会业已成为新的潮流。文明与野蛮的分界线也就在于此。库淑兰从泾阳县返回旬邑县，本来是要逃荒救命，这与民国十八年后连续三年六料颗粒无收的大灾荒爆发后，关中道不少缺食少衣的人们纷纷将妇女儿童贱价卖到山后一带的趋势相一致，不成想却开启了新的缠脚生涯，这是愚昧与灾荒共舞，这是逃命与虎口同在。没有听说过，库淑兰婚后还回到过泾三原一带，除了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那样的一去不回头的传统而外，更多的是因为从泾阳县永乐镇到旬邑县赤道乡现在个把小时的车程，过去却需要翻沟越岭，压根儿不是一时半晌的事情，婚后库淑兰曾从夫家回到原籍，却再也没有走出深山，走出封闭的机会。等到六十年一个甲子过去了，年老的库淑兰欣逢旬邑县文化部门的剪纸大动员，这才真正走出困厄，彰显了自己独具匠心的艺术创造。或许要说，她早已将早年学到的一丁点知识都放弃了，但是那些来自信佛的母亲的庭训，却成为支撑她生命世界的唯一的精神支柱。我的母亲比她小了十四岁，但是两人所唱的民间歌谣，至少有三四十首具有共同性或相似性，她们都是具有传统善育知识的“弱德”的守望者，尽管面对苦难，她们的个性并不一致，逆来顺受和有所逃避确实这种弱德的共同的祈向。从传统中国妇女的性别观念来说，库淑兰不同于文盲半文盲，她仍然是接受过一定的启蒙教育的觉醒者，她不是觉醒在强势男权的直接对抗和彻底放弃，而是觉醒在内心的执着和个性的坚持，为了谋生，为了家计，她其实也有不敢轻生的生命动力，所以她未能在现实生活中成为强者，却在匠心独具的艺术剪贴中迸发了天性，释放了个性，也警醒了生命的活力。库淑兰一代人，对于字纸都有一种神往和崇祀，对于有着美的形式和美的质地的蜡光纸、彩色纸，更是具有一种心灵深处的宝爱，所以将这些纸片变成吉光，将这种素面变成花样，既有继承传统女红女绣的特点，又有释放自我、展现自我的时空，这也就成为她伟大的艺术成就的基础所在。不要认为文盲就是无知，口耳相传的符箓，甚至远胜于笃信符箓的尽信书，这正是民间文化不绝如缕的根源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