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心与逍遥——评“道家之侠”张无忌

高野海青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纷争。2019年，金庸的《倚天屠龙记》第N次改编成电视剧重拍并播出。在2019新《倚天》结尾，明教大获全胜之际，张无忌拒绝明教教众拥戴，不肯身登大宝，他刀劈龙椅，卸下明教教主职位，孑然一身奔赴蒙古去寻找不久前离去的心上人赵敏，苦苦寻寻觅觅，终于寻到了正在草原牧羊的赵敏，两人奔向对方，紧紧抱在了一起。此后，便是他俩在草原上策马奔腾的幸福生活了……

“能有几人，穿过纠缠留初心几分？”这世上万丈红尘，历尽艰辛奋斗走上巅峰手握大权之人，又有几人能看破威权荣华，始终记得自己当初为何出发的初心？

金庸笔下的张无忌可以，他是一个不忘初心的真侠士。

一部《倚天屠龙记》，张无忌历尽红尘俗世江湖风波恩怨情仇，却始终不曾忘记自己济世救人功成身退的初心，“大吵大闹一番后”，大局初定之时，选择和心上人远走高飞，回归自然，从此不问江湖事。

在《倚天》之前的版本中，金庸只写张无忌最后退出江湖，和赵敏一道归隐，却并没有说他俩最终去了何方。而在最后的《倚天屠龙记》世纪新修版中，金庸则明确写明无忌最终退出江湖，和赵敏一道离开中原汉地，远赴赵敏的家乡蒙古隐居。这是一个非常重要且合理的修改。

如果退出江湖后，张无忌依然留在中原汉地，朱元璋建立新朝登上帝位后，有“帝王之忍”的朱重八铁定不会放过无忌，必然千方百计除去他。那么，在此后的岁月中，无忌唯有时时刻刻防备朱元璋手下的各种明枪暗箭、刺杀毒害，一刻不得安生，帅才不及帝王术，张无忌和赵敏最后多半凶多吉少。这一次，平时常优柔寡断的张无忌果断了起来，毅然选择和赵敏一道离开中原汉地，远赴蒙古草原。这一下局面立刻反转，当时的蒙古大草原可不在朱明王朝控制之下，朱元璋纵是权谋高深的帝王，对广袤的蒙古大地也鞭长莫及。张无忌和赵敏由此终于可以彻底放下江湖的纷纷扰扰，在青青大草原上自由自在地策马奔腾，享受生命的幸福逍遥了。

在《倚天》第二册中，少年张无忌身中玄冥神掌寒毒，命在旦夕，一代枭雄金花婆婆知道后直呼可惜，而少年无忌心头却忽然涌起几句话：“生死修短，岂能强求？予恶乎知悦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

这几句话出自《庄子》，意思是说：“一个人的寿命长短，是勉强不来的。我哪里知道，贪生并不是迷误？我哪里知道，人之怕死，并不是像幼年流落在外面不知回归故乡呢？我哪里知道，死了的人不会懊悔他从前求生呢？”金庸在这里引用庄子的话，想说的是对于一个人来说，生未必欢，死未必苦，生死苦乐其实没有太大分别。

张无忌当时年纪幼小，本不知生命的大道理，但他连续几年煎熬于玄冥神掌的阴毒痛苦中，逼临生死的边缘。这种独特的经历，对张无忌的性格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他本不是一个哲人，但长期面对死亡的威胁，使他不得不思考死亡和生命的意义，从而开始逐步形成自己独特的生死观。

生活在春秋战国时代的庄子是中国道家的大哲学家，在他的观念中，万物是齐一的，皆由道所生，人也不例外。人之生死是气的聚合与流散，气聚气散，人的生死就像四季更迭一样自然。于是，当妻子去世时，庄子面无悲痛之色，“鼓盆而歌”，活像一个rocker，他绝不是不爱自己的妻子，只是看破了生死，妻子离去只是先行回故乡去罢了，又有什么可伤心难过的呢，我自己还不知何时才能回归故乡呢。

潇洒的庄子看透了生死，也超越了生死，这也是金庸在《倚天》中的豁达哲思。“来如流水兮逝如风，不知何处来兮何所终”，一个人如果真的连生死都看破了，那世上的一切荣华富贵争权夺利，对于他/她还有什么意义，还不都是过眼云烟？这也正是《倚天屠龙记》隐藏的主题之一。

还是在《倚天》第二本，当张无忌与小昭困在光明顶秘道中无法找到出口时，善解人意的小昭开口唱了这样两首歌：

　　　　　　

世情推物理，人生贵适意，想人间造物搬兴废，吉藏凶，凶藏吉。 富贵哪能长富贵？日盈昃，月满亏蚀。地下东南，天高西北，天地尚无完体。

　　　　　　

展放愁眉，休争闲气。今日容颜，老于昨日。古往今来，尽须如此。管他贤的愚的，贫的富的。　　

　　　　

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受用了一朝，一朝便宜。 百岁光阴，七十者稀。急急流年，滔滔逝水。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经历一番险象环生出生入死后，张无忌听到这样的歌，回想起自己十余年艰苦备尝，今日又困处山腹，眼见了无生机，怎么能不“不禁魂为之销”？此时的张无忌，终于从昔日面对死亡时的自我安慰，升华为对生命本质的深刻体验和感悟。

　　　

既然“天地尚无完体”，既然岁月如流青春易逝人生无常，世间一切形式的“有”都那么短暂无常，那这世上诸多贪婪计较算计争夺苛求嗔怒执着又有什么意义和价值？人生在世，还有什么比忠于自己的内心，自己做自己的主宰，自己选择自我的生活方式更重要更有意义更幸福呢？　　

　　　　　　　　

在金庸笔下，张无忌是一个复杂的人。他性格宽厚平和，本不愿卷入江湖恩怨仇杀中，只是因为民族大义在肩，对明教的责任在肩，他才不得已踏入滚滚红尘。他既为国为民、仁义为先、充满人道情怀，同时又优柔寡断。他长期在究竟爱哪个姑娘上举棋不定，当明教教主时面对政治对手在“忍”与“不忍”间左右摇摆，对叛逆的手下在管与不管间当机不断。他既是真侠士，济世救民不接受任何代价，不求名利不恋权势不慕虚荣，同时又不是神化英雄，而是更接近我们平凡的普通人，可以做我们的好朋友。

其实，在金庸小说中，江山和江湖都只是侠的行侠仗义之所，一旦恩仇了了，许多侠士就选择飘然归隐，回归自然，享受生命的逍遥自在，张无忌就是其中最突出的代表之一。当然，无忌绝对“吾道不孤”，《笑傲江湖》结尾，“无行浪子”令狐冲选择了和他一样的归途。

在《倚天屠龙记》结尾，张无忌终于得以自主选择了一种适合自己天性的自由的生活方式，从此白酒一壶，蹲鸱一盂，白首一人，宛如武侠世界的庄子。无忌此生于愿足矣，幸甚至哉，夫复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