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回忆录《史海钧沉“四队的北京知青”(下)》

云鹰

<p class="ql-block">  知青回忆录《史海钧沉“四队的北京知青”(下)》</p><p class="ql-block"> 小康开始积极表现,帮着贴大字报大标语刻蜡版推油印机散发传单,在著名的“红八月”,小康伙领一帮红卫兵同学去抄自己家,他们去晚了,早有其它学校的小将们捷足先登,把几间屋子翻了一个底儿掉。</p><p class="ql-block"> 小康的母亲早年就病逝了,家里只有他父亲,如今被勒令跪在院里,向人民请罪,每个“革命小将”都用皮带抽了这个“老反革命”几下,有人提议,该考验考验小康能否和反动家庭划清界限了。</p><p class="ql-block"> 小康抡起皮带,狠狠地抽向父亲,皮带扣打在父亲头上,血流了下来,这个瘦小的老男人突然抬起头看了小康一眼,这目光中没有痛苦和责备,也没有乞怜,他深情地看了儿子一眼,目光中充满爱怜,好像皮带是打在了小康身上。</p><p class="ql-block"> 小康再次举起皮带的手突然僵在半空……</p><p class="ql-block"> 小康的父亲伤痕累累,当天晚上用一根绳子结束了自己的生命。</p><p class="ql-block"> 小康的哥哥嫂子在京郊的门头沟煤矿工作,等赶回家时只看到老康冰冷的尸体。</p><p class="ql-block"> 小康落了一个两头不是人,学校里的红卫兵认为他立场不坚定,斗志不坚决,是资本家的孝子贤孙。亲人们认定是他打死了自己的父亲,是猪狗不如的畜生。去学校,他是“黑崽子”,回家?没有了亲人,他家的房子被街道的革命造反派分配了新住户,只给他留了一间南房,里边堆满了他家的杂物,他哪里还有什么家呀!</p><p class="ql-block"> 1966年,小康才15岁,心智并不成熟,没死的决心,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活着到底为什么?</p><p class="ql-block"> 1968年夏天,上山下乡运动开始了,用不着动员,小康是最早报名下乡的一批学生,他完全是自愿的,他一天也不想在北京待着,在这片热土上,他惶惶如丧家之犬,只盼着早一点离开这座城市,离开这个令他伤心绝望之地。</p><p class="ql-block"> 要是小康一直活到今天,他绝不会说什么“青春无悔”,他的青春有无法述说的懊悔,一定悔的他肝肠寸断,痛彻心扉。</p><p class="ql-block"> 我认识小康以后,没和他说过几句话。那时他已经插队五年又七个月了,我只觉得他很孤僻,性格有点古怪,日子过得很苦,比别的知青还苦。</p><p class="ql-block"> 1974年春末,有一天上午小康路过我住的知青点,我招呼他进来喝口水,问他干什么去?小康说是上养路段,那时候生产队每年都有派民工的任务,去养路段修公路或者是去水利上修渠。</p><p class="ql-block"> 走民工挺苦,一走就是大半年,社员们一般不愿意去,小康自报奋勇,所以年年走民工。走民工的报酬是每天记12个工分,然后以工分参加生产队年底的分红。每个社员都有三分自留地,小康那份地自己种不成了,委托给合适的社员家,依惯例,按照三分地打100斤小麦(这是自留地的产量,每亩能打三四百斤)计,对半分成,他能得50斤小麦。</p><p class="ql-block"> 他背着行李,扛着铁锹,还带着几十斤粮食,要步行二十多里去养路段;带着这么多东西,生产队也没派人用小胶车送他。我下乡时带了一辆半新的自行车,对小康说我送送你吧。小康不肯,我执意要送,他也就不说什么了。我先把他的行李卷和粮食捆在后支架上,铁锹头朝前绑在车梁上,这样我和小康轮流推着自行车,上路了。</p><p class="ql-block"> 我和小康一路聊天,我知道了不少他的经历。</p><p class="ql-block"> 路过一个铁路小站时,我们俩坐在一个平时不过火车的支线的铁轨上休息,小康抚摸着冰冷的钢铁,说:“这铁道一直通到我家。”</p><p class="ql-block"> 那个小站的名字叫“景阳林”。</p><p class="ql-block"> 到1973年底,四队的北京知青还剩下五个,王存、孙小虎和康长胜,女知青是张淑德和石文英。其他五个知青,小韩是自己走的,小杜病退回了北京,临河机务段招工走了两个男知青,小周抽到公社中学教书去了。</p><p class="ql-block"> 自从村里来了北京知青,村里的年轻人有了去处,知青的住处成了“青年俱乐部”。男青年王四和知青们很熟,他对小石更关心一些,常从家里拿些猪油、鸡蛋、葱蒜的。这王四的名字不记得了,家里排行老四,大家都叫他“王四”。</p><p class="ql-block"> 他家的成分是中农,但后来日子越过越穷,因为太穷,他家哥四个都没有成家,全家五个“光棍汉”,没有女人,他爹真成了“王老五”。</p><p class="ql-block"> 王存和张淑德两个人成了家,小张在大队合作医疗当赤脚医生,女知青就剩下小石一个独自生活,孤木难支,她和王四确定了恋爱关系,按村里说法就是两人“好上了”。</p><p class="ql-block"> 1969年四月底,“九大”胜利闭幕,举国欢庆,各生产队组织游行队伍敲锣打鼓地去公社报喜,王四和十几个青年也参加了。</p><p class="ql-block"> 走到离公社不远的嘎毛河(总干渠)桥上,风把一张毛主席画像吹到河里,王四嘴贱,说毛主席他老人家亢了(口渴的意思),扒到渠壕里喝水去了。</p><p class="ql-block"> 王四和小石两个年轻人谈恋爱搞对象,后来小石怀孕,肚子大了。两件事被汇报到公社,一根麻绳就把王四捆到了公社武装部,喝令他老实交代如何恶毒攻击伟大领袖,如何强奸了北京女知青。</p><p class="ql-block"> 王四是个机灵人,明白这两项罪名的任何一项,都能要了他的小命,所以死不承认。</p><p class="ql-block"> 反革命分子不投降,一根麻绳吊起来,打得王四杀猪般嚎叫,再问还是原话。负责审他的也是下手最狠的那个,王四打探出这个人姓龙,下次挨打时就大喊“龙大爷饶命!”后来用麻袋蒙住头打,他还拼命喊“龙大爷饶命”,打人的就住手了。</p><p class="ql-block"> 一头攻不破,还有另一头,公社里把小石请去,妇联主任亲自和她谈话,答应小石,只要承认是王四强奸,立马把她安排病退回北京,想在临河县里安排工作也行,只要小石一句话。</p><p class="ql-block"> 当时强奸女知青是很重的罪,小石明白只要自己一松口,就是要了王四一条命,所以一口咬定是自己愿意的,死不改口。</p><p class="ql-block"> 这事折腾了将近一个月,公社里有人一心揪出个现行反革命加强奸知青犯,取得文化大革命的一个新战果,到最后也没有搞出来真凭实据,没法往县上报,最后把王四放了。</p><p class="ql-block"> 王四回家那天,王家老少五个大男人,一起给小石跪下磕头,小石算是对王四有救命之恩。一场风波过去,王四和小石去公社登记结婚,王家弟兄四个,结果老四最先成了家。</p><p class="ql-block"> 每年冬天,养路段歇工,小康回到生产队,回到那间小土房。为了省柴火,他和孙小虎住在一起,小孙睡炕头,小康睡炕尾,中间用两个木箱子隔开,躺下后互不照面。</p><p class="ql-block"> 1974年底的一天,孙小虎和康长胜打起来了,那天他俩都喝了酒,小孙打小康,小康埋藏在心底近十年的仇恨一时迸发出来,死死地掐住了小孙的脖子不放。</p><p class="ql-block"> 小孙死了,康长胜很坦然,好像没事儿的人一样,继续睡觉,他在炕上,小孙就躺在地上。</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早上,小康把小孙的尸体塞到房子中间的菜窖里埋了,生活一切照旧,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p><p class="ql-block"> 过了几天就是1975年元旦,那天我去四队串门,我和王存、张淑德两口子还有小康,四个人一起吃的饭,晚上我就睡在小孙的铺位。我和小康躺在被窝里抽烟聊天,他很平静坦然,平常不爱说话的他,那天袒露心扉说了很多。</p><p class="ql-block"> 小康在春节后回了一趟北京,这是自1968年离开北京后头一次回去,他想在他父亲坟墓前磕几个头,说几句话。这个愿望实现不了了,他父亲既没有坟墓,也没留下骨灰。</p><p class="ql-block"> 如果小康的父亲有坟墓,他会和长眠于地下的父亲说什么呢?</p><p class="ql-block"> 春节后,小康去了小孙父亲工作的那个派出所,直接对小孙父亲说我杀了孙小虎。</p><p class="ql-block"> 后来他被押回了临河县,以故意杀人罪被判处了死刑。</p><p class="ql-block"> 小康在看守所羁押期间,把自己的遗体卖给了巴盟卫校做解剖实验用,一百多元卖身钱都买了酒和食品,请所有看守所里的人吃喝了一顿。</p><p class="ql-block"> 这是1975年5月,康长胜正好24周岁。</p><p class="ql-block"> 如果卫校的标本室还在用原来的人体骨骼当教具,如果其中某具骨骼的左臂有骨折后形成的瘢痕,那就是小康。他活着虽然不算幸福,但对生活会毫无依恋吗?他炕上那个木箱里还存着一袋糜米、一袋白面呢。</p><p class="ql-block"> 后记:</p><p class="ql-block"> 王存和张淑德在1970年代末知青回城的大潮中,按“病退”政策回到了北京,王存在北京公交公司8路公汽当售票员,张淑德被分配到街道工厂。夫妻俩回北京后有了孩子,我见到时刚学会走路,是一个漂亮文静的女孩,一个北京女孩儿。</p><p class="ql-block"> 王存的母亲家在王府井大街北梅竹胡同10号,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去过几次,那是一个狭长的不太杂的大杂院,我从没想到过在距离繁华的王府井商场这么近的地方,竟然是这么真实的北京普通市民的生活。胡同对面有一个天主教堂,如今大概早就拆迁了吧?</p><p class="ql-block"> 孙小虎的儿子今年应该有五十了,不知道他找到自己的母亲了没有?听说小石后来也回到北京了,她的丈夫王四也一起来了。</p><p class="ql-block"> 绝大多数的知青回城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生活仍然是艰苦的,但对插队多年的知青来说,和家人团聚、享受城市文明,已经是生活在天堂了。</p><p class="ql-block"> 北京,祖国的首都,我希望你善待他们,善待所有的知青和外地人。</p><p class="ql-block"> 祝福所有的知青都晚年生活幸福、健康长寿,也希望知青的后代生活幸福并理解你们的父母所经历的一切。</p><p class="ql-block"> (全文完)</p><p class="ql-block"> 2021-11于呼和浩特</p><p class="ql-block"> 作者:特木热夫(新三届知青)</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