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月读诗•二十

唐月

“飞蛾注视过我们”——且看诗人们在诗中如何“看” 唐月 一早在《思与诗》平台读到一组好看的关于“看”的诗，且看诗人们在其诗中是如何“看”的：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卞之琳•《断章》），人看景，人看人，景看景，人看人和景，一连串拾级而上、逐一打开的“看”展现在我们面前。诗人作为一个“局外人”，貌似已立于最高处，一切尽收眼底，不曾想，在作者之外，还有无数个读者，超越时空的“看”，一直都在进行中……那么，在作者和读者之外，是否仍有一个更高，乃至最高的俯瞰一切、通观全局的存在呢？卞之琳这首诗的意义就在于其立足点和角度已不限于苏东坡式的庐山之看了（“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毕竟那只是一人在看一山，尽管横看竖看，“远近高低”看了又看，但终“不识庐山真面目”，缘何呢？东坡随即也给出了答案：“只缘身在此山中”，没跳出山中啊，在山看山，看山是山，看山还是山，其实看山终究不是山），而卞已跳出“山”界外，不在庐山中。将立足点和角度置于一个渐次敞开的时空中，境界之开阔，容量之大，可见一斑。 “你/一会看我/一会看云”（顾城•《远和近》），由人看人，到人看物，关键还是看飘忽不定的云，而且是“一会看我/一会看云”，最“要命”的是在“我”眼里：“你看我时很远/你看云时很近”，有没有觉得“镜头”在玩漂移？在人与人貌似“很近”、实则“很远”的“距离”之间，在人与云看似“很远”，然而“很近”的关系之间，在人与人与人与云之间……由苏东坡的一人一山之看，到卞之琳的两人人外看人，景外看景，再到顾城的一人看一人、一云，从观者的立足点、角度的变化，到观者身份的变化，再到被观者的跳跃和飘忽不定，我们似乎看到了诗歌从古到今，在实与虚、显与隐之间，在理性、感性、和理性感性兼具之间，在古意与现代性之间所做的探索与尝试，诗歌终究是越来越有味道了，如果我们的牙齿尚未老化到丧失了咀嚼功能的话。 “飞蛾注视过我们，透过窗户。置身桌旁，/我们为其柔和的对视牵连，它们的目光/比它们令人不安的翅膀更暗”（加扎耶夫斯基•《蛾子》），到扎加耶夫斯基这里，“看”变成了“注视”，观者和被观者距离拉近到仅隔一扇“窗户”，而且二者由角色互换，到终成互观，“飞蛾”首先成为观者：“飞蛾注视过我们，继而“我们为其柔和的对视牵连”，由被观者，也到了观者的位置，隔着一扇窗，我们彼此“注视”，我们发现了“比它们令人不安的翅膀更暗的”“它们的目光”，只因“它们的目光”里的“我们”。这是置身窗外的蛾子对局促一室之内的我们，一个自由的灵魂对一群不自由的身子蛮有深意的一瞥，观照中不无悲悯和无奈，“你们将永远置身外面，/在窗玻璃外，而我们将在这里面，/越来越内在。”，有一种“隔”油然而生，不仅仅是一扇玻璃窗之隔，而是身心之隔，“物种”之隔，有无翅膀，有无“牢房”“关押”之隔，读来令人如鲠在喉。 “有九个或十一个人物/包括小矮人，侍女，那面幽暗、敏锐的/镜子中的映像。”（温茨洛瓦•《仕女图》）而温茨洛瓦在看“镜子中的映像”，在看画，看一幅“侍女图”，入笔貌似并无太多新奇之处，然而接下来我们看到的他所看到的就有点“魔幻”了，“还有那位尚未开始作画的画家”，由看画，到看“画家”，而且是“尚未开始作画的画家”，而且到了“四个世纪”之前。紧接着，诗人写道：“四个世纪之后，/那幅画还在耐心地躲避着我们的目光”，这目光弹性十足啊，一拉伸便是“四个世纪”，我们在看画，画在“躲避着我们的目光”，观者与被观者的目光在互相追逐，由此生成了一幅动态的画面，真是画里有画，画外有画啊，有没有回到卞之琳《断章》的感觉呢？这里更多的不仅仅隔空相看，而是隔时隔世互观，充满了某种戏剧性和眩晕感，恍恍惚惚，一如顾城笔下的“看云”之感。最耐人寻味的还在后头：“假设画家正在画我们”，“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瞧瞧，时空之隔忽地消失了，“我们”就在四个世纪之前的画家眼前，就在他的画笔之下，就在他的画面之中，多么魔性的想象力，果然，不会画《仕女图》的诗人不是好画家。“比任何时候都更充沛的光/穿过窗口（并且，就像在天堂那样，/它的善行照耀着所有的不完美）”，“天堂”也翩然来到我们面前，随一束光——一束善意之光，一束美意之光，一束诗意之光。“而那道无形的凝视，/停留于所有的凝视汇集之处，/画笔会教我们如何将它保存。”诗歌无疑是“凝视”的艺术，而我们凝在此视到了诗人们的凝视，何其有幸！ 由观看到“对视”，再到“凝视”，一组关于“看”的诗，告诉我们如何进入万物内部、时空内部、诗歌内部，如何出入自如，并留自己的影子于其中，随时反观自身，照见光明。 2022.7.19 附诗： 断章 文/ 卞之琳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远和近 文/顾城 你一会看我一会看云 我觉得你看我时很远你看云时很近 蛾子 文/扎加耶夫斯基 飞蛾注视过我们，透过窗户。置身桌旁，我们为其柔和的对视牵连，它们的目光比它们令人不安的翅膀更暗。 你们将永远置身外面，在窗玻璃外，而我们将在这里面，越来越内在。飞蛾注视过我们，透过窗户，在八月。 侍女图 文/温茨洛瓦 有九个或十一个人物 包括小矮人，侍女，那面幽暗、敏锐的 镜子中的映像。 还有那位尚未开始作画的画家 ——四个世纪之后， 那幅画还在耐心地躲避着我们的目光。 假设画家正在画我们。 不过，更确切地说， 模特、观者和画家兴许全都是一个原型的片段。 比任何时候都更充沛的光 穿过窗口（并且，就像在天堂那样， 它的善行照耀着所有的不完美）。 而那道无形的凝视， 停留于所有的凝视汇集之处， 画笔会教我们如何将它保存。 唐月，一个惯于为沉默分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