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儿寡母的日子

清雅竹韵

　　童年里我最喜欢听故事，可是家里人都忙着自己的事情，没人能满足我的愿望。这次来到爸爸的单位，妈妈终于有时间在晚上给我讲她和外婆的故事了。

　　妈妈讲：“你外婆十六岁的时候，爱把长长的头发扎起来绕成一个发髻盘在脑后。圆圆的脸庞，高高的鼻梁，薄薄的嘴唇，双双的眼皮，大大的眼睛。身穿清爽的素布大妗衣衫，黑色的大裆裤，裤脚用裹脚布缠起来，玲珑的小脚穿着一双黑布鞋，显得格外清秀干练，前来提亲的人络绎不绝。水口村的胡老爷，相中了你外婆出色的女红和好看的长相，派媒人上门给他大儿子提亲。这正中你太姥爷的心意，就应允了这门亲事。胡家立马送来了定亲的彩礼和衣料。你外婆用这些衣料给自己做好了嫁衣，给父亲和弟妹缝了新衣裳。

胡老爷找阴阳先生看好了良辰吉日，迎亲的队伍，吹着锁啦，八抬大桥把十六岁的你外婆抬进了家门，和未见面的夫君拜堂成亲入了洞房。结婚后你外婆伺候公公、丈夫和弟弟，后来又生了我和你舅舅，日子过得很甜蜜。

　　人有祸福旦夕，天有不测风云。谁也没料到好日子仅仅过了十年，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就夺走了你外公的生命。二十六岁的你外婆埋葬了丈夫，擦干了眼泪，咽下了悲伤，关闭了药房，辞退了伙计，把剩余的药送给了你二爷，决定为你外公守寡，独自抚养一对儿女。

　　人都说祸不单行，这句话一点都不假。你外婆还没有从丧夫的痛苦中解脱出来，病魔就缠上了你舅舅。

那是一个夏天的黄昏，放学回家的你舅舅说头疼乏困。你外婆就让妈妈守着你舅舅，自己心急火燎地跑去请医生。她把县城的医生都请到了，水口你二外爷也闻讯赶来，他们一致诊断你舅舅得了天花。那个年代得了天花就是不治之症啊，你外婆只好把你舅舅送到了驻军的医院。住院看病需要大笔的钱，无奈之下，她只好贱卖了你外公留下的几间房子，租赁了两间房把家搬进去。进口的针和西药都用了，可是你舅舅一直高烧不退，昏迷不醒。你舅舅弥留之际发出‘妈…妈，我…热，妈…妈，快…救…我……’微弱断续的呼唤声，听得你外婆的心都碎了。妈妈也伤心地直哭，多么希望弟弟能起死回生啊。可是病魔无情地吞噬了你舅舅年仅七岁的生命。

　　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你舅舅的离去，让你外婆在美好的年华里脸上失去了笑容，眼里总是蒙着浑浊凄然的泪水，头上有了白发，一瞬间衰老了好多。从此后你外婆强忍着失去挚爱的痛苦，与女儿相依为命。天长长而路漫漫，孤儿寡母的日子真难过。”

“妈妈，我外婆为什么不再婚呢？”

“傻孩子，在旧社会，女人深受三纲五常，贞洁牌坊的严苛束缚，必须从一而终。就算丈夫死了也要遵守妇道，守寡终身。寡妇改嫁，一是不贞洁，触犯了一女不侍奉二夫的道德底线。二是你外婆非常爱你外公，对他忠贞不渝，心里再也容不下任何男人。

每年夏秋两季你外婆必须去你外公留下的山庄收租子来填饱肚子。山庄在太裕拜家河村胡家坡，离县城有七八十里路，途中要翻山越岭，上山下沟。一个小脚女人，去那么远的山庄收租子，艰难的程度可想而知了，所以出发前总要愁上好多天。可是妈妈却不知道愁，最喜欢去收租子，因为可以到很远的地方逛几天。

又到了收租的日子，你外婆提前一天做好干粮，准备好衣物和装粮食的口袋、雇好毛驴，第二天天麻麻亮就起床做饭吃饭。等拉驴和人来了，把东西放到驴背上的框子里，抱着妈妈骑在驴鞍子上。拉驴的人扬鞭一声吆喝，驴就驮着我们俩乖乖上路了。

　　出南城门过南河走一段路后，就开始爬坡。坡很陡，路很窄，曲里拐弯三里多。上坡走到平缓处，骑在驴背上的妈妈‘话匣子’就打开了，和你外婆说一会儿话，再唱几遍‘针儿扎在手指上，线儿绣的范喜良……’的关中小调。过十里铺、丰裕到蒋家坡村外时，天已中午，太阳火辣辣的炙烤着大地，热气像蒸笼一样喷腾出一种凶残，烤的人浑身冒汗。不时有一两只喜鹊掠过头顶‘喳喳喳’地叫个不停，扔下一片寂寞与恐惧。走了半天人困驴乏，就进村在一个农家小院前停下休息。拉毛驴的用带来的饲料喂牲口，然后和我们一起坐在树荫下吃干粮，吃了几口干得实在咽不下去了，妈妈就走进院子里，看见一位老奶奶就说，老奶奶，讨碗水喝，老奶奶把妈妈领进窑洞里，揭开水缸，让妈妈喝。妈妈喝好后端了两碗水回来，让你外婆和拉驴的叔叔喝。吃饱喝好了，我还了老奶奶的碗谢过后就继续前行。

天热路颠，妈妈再也不愿骑驴了，就跟着后边走。小路两旁的槐树、核桃树郁郁葱葱，树上的黄鹂、喜鹊莺歌燕舞；蔷薇花、打碗花婀娜多姿；五颜十色的蝴蝶、蜻蜓飞来飞去；空中的雄鹰、大雁展翅翱翔。好一幅美丽的田园风光，让人陶醉。妈妈高兴的连蹦带跳，一会儿摘野花，一会儿捉蝴蝶忙个不停，害的你外婆常常停下来等妈妈。为了在天黑以前赶到胡家坡，你外婆把贪玩的我拉上驴，加快脚步往前赶。经过史家庄、北庄、张村、寺坡、三桥到了二桥村，太阳已经偏西了。我们坐在路边歇了歇，吃了点干粮，缓缓了气，就继续赶路。

　　路越走越窄，树越来越密，过头桥后就开始下山。杂草丛生几乎看不见下山的路，荆棘挡道人难以前行。我们小心翼翼地绕开荆棘，拨开杂草，走了好长时间，才下到山底，等赶到胡家坡天已经全黑了。

我们在一个佃户家里借宿。佃户很热情，一家大小忙着烧水做饭。拉驴的在院子里喂驴，你外婆盘腿坐在炕上抽水烟解乏，妈妈躺在炕上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听到你外婆叫妈妈吃饭的声音，睁眼一看，饭已经摆到炕桌上，佃户用最拿手的鸡蛋面招待东家。妈妈一口气吃了三小碗，看来真是饿坏了。饭后你外婆抖开带来的床单，我们母女俩合盖着躺下了。因为山里人很穷，有的人家仅有一条被子，炕上光席一张，所以外婆就带着床单来收租。实在是走乏了，一躺下就进入了梦乡。

　　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了，你外婆和妈妈脸上身上全是被蚊子跳蚤咬的红疙瘩，又疼有痒，实在难受。那时候也没有什么药可抹，只能忍着。不知道蚊子跳蚤是不是认人，还是习以为常了，拉驴的人和村民睡了一晚上一点儿事都没有。

早饭吃的是馒头夹辣子，喝的是玉米糁子。你外婆吃完饭就挨家挨户去收租子，妈妈吃饱后就到村子里逛。胡家坡的人都住在窑洞里，窑洞顺着山势稀里哗啦的散落在长长的山沟两旁。中间一条小河，从看不到头的崇山峻岭中流出，弯弯曲曲穿过村庄，流向远方。一层一层的梯田一直盘到山顶。地里的麦子早已收完，隐隐约约看见几个农民吆喝着牛在耕麦茬地，女人跟在后边点种玉米。

村子里的小孩子见来了生人，好奇的一下子都围在妈妈身旁。有的小孩子上身赤裸裸下身穿裤子；有的小孩穿的是大人补丁摞补丁又大又烂的旧衣服；还有个三四岁的男孩没穿衣服。我邀请大家一起玩，他们点头同意。大家一会儿把衫子脱下了扑蝴蝶，一会儿上树摘山杏，一会儿到芦苇地里掏鸟窝，一会儿采朵野花戴在头上，一会儿挖个小蒜塞到嘴里……。玩渴了，就到河里喝水；玩饿了，就吃树上的山杏，玩累了，就躺在树荫下睡觉。不知不觉到了饭时，妈妈才依依不舍的告别刚认识的小伙伴回到佃户家里。这时候，外婆的租子已经收的差不多了。下午吃的是面条，没有菜，面条里只放了几片苜蓿，调料只有盐醋辣子。

　　外婆收租，不象小说电影里描写的那样，地主带着一大群狗腿子，前呼后拥，气势汹汹来到乡下，大斗进小斗出，谁敢不交租，鞭打脚踢，连抢带夺，若有反抗，就抓进监牢。外婆收租，只身一人，自带干粮。佃户租的地丰年亩产五六百斤，平年亩产三四百斤，灾年亩产一二百年，大灾年可能连种子也收不回来。胡家坡的地主都是按亩产的百分之十收租子的，外婆也按乡俗收租。今年天旱减产，外婆只收了三四百斤小麦，装了四口袋，这点粮食怎么也不够一年吃啊？可是天灾人祸谁也没办法。

晚上，我们母女再也睡不着了，空中的蚊子‘嗡嗡嗡’的使劲叮咬人的手和脸，炕上的跳蚤凶狠的吸人身上的血。外婆在窑里点燃了用白蒿搓的火腰熏蚊子，蚊子少了，可跳蚤没办法收拾，只有忍了。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我们身上又添了不少红疙瘩。外婆用几十斤粮食，换租了佃户的一头毛驴，驮着四袋麦子，跟在我们后边返回了县城的家。

　　你外婆守寡的那些年，丰年租子吃不完，灾年的租子不够吃，只能瓜菜代。交房租、买油盐酱醋、做饭烧炕买煤的钱，先靠你外婆的私房钱。死水怕勺舀，这些钱用完后，就变卖我们俩的首饰。到最后就为别人缝洗衣服，帮厨做饭当小工挣几个钱维持家用。

你外婆守寡的日子里，我们没有买过一件新衣服。穿的衣服破了就补补丁，像上衣袖子的肘部、裤子的膝盖和臀部烂的快，通常都是补丁摞补丁的。一件衣服，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实在不能穿了，就洗干净拆了用来做鞋。平时的生活只能节俭，节俭，再节俭，能不花的钱坚决不花，必须花的尽量少花。

　　你外婆守寡的岁月里，没钱买菜，就在租赁房子周围的空地上开了一点菜地，种上豆角、葫芦、辣椒、埋上农民给的韭菜跟，还特地种上几窝苦瓜。待种子发芽长出叶子后，就在四周插上木棍搭好架，给它们建了一座‘新房’。蔓长出来后，会沿着‘新房’向四处爬，然后开花结出一根一根的苦瓜，一条条的豆角，一个一个葫芦……。等他们成熟了，做饭的时候，摘几个做菜吃。六月六的时候，拔掉枯萎的蔓，翻好地种上萝卜白菜冬天吃。自己种的菜不够吃，就挖野菜，腌咸菜。实在没有菜，就只吃馍面。

吃着自己种的苦瓜炒的菜，你外婆感慨的说，她的命苦，都是因为你太姥爷的苦蔓结了她这个苦瓜。她对不起女儿，因为女儿是她这条苦蔓生的，也跟着她受苦。妈妈对你外婆说，我不怪你，也不怕苦，更要感谢你含辛茹苦把我拉扯大。”

　　听妈妈讲了外婆的故事，我才知道她一生尝尽了人间的酸甜和苦辣，经历了常人没有经过的艰难和困苦。外婆的苦难重如山，外婆的人生泪成河，外婆就像一盏小油灯，一盏在茫茫黑夜里照亮妈妈和我们全家的启明灯。

《苦蔓》第二章快乐童年连载（10）

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