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巷夜谭之十九

愿做传承人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李云鹏</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i style="font-size:15px;"><span class="ql-cursor"></span>李云鹏,1937年生于渭水源头之五竹镇。曾有一段军旅生涯,此后从事最长的职业是文学杂志编辑。曾任《飞天》文学月刊主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忧郁的波斯菊》《三行》《零点,与壁钟对话》《西部没有望夫石》《篁村诗草》等诗集,及散文随笔集《剪影,或者三叶草》等。</i></p> <p class="ql-block"><b>  编者按</b> 父亲虽然在家乡仅度过了短短14年的少儿时代,但家乡的人和事却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且随着岁月越来越清晰地闪现在他的脑海,常常讲起来神采飞扬,甚而手舞足蹈。那清贫而充满趣味的美好日子,那古老的渭河源头旧时的乡人、乡俗、乡情,成为父亲不能忘却的记忆。年事已高的父亲遂有了再次动笔的冲动,便有了以下这一篇篇带有乡土味道、趣味十足的短文呈现。短文以真实的闻见为本,但显然有一定艺术加工(有些篇或是二三人事的揉合)。故而父亲把这个短文集-——《村巷夜谭》,称作“记述乡野村夫俗事的笔记小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李田妹</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聊借纸温补炕温</b></p><p class="ql-block"> ——书虫的一次倾家荡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那个冬天有个热炒的词儿:火烧。但乡县那个多雪的冬天很冷!对于双可,几近是双倍的严寒。双可想起了读过的俄罗斯诗人的一部长诗——《严寒,通红的鼻子》。</p><p class="ql-block"> 双可此来乡县过年,计划在城中村的小家多呆些时日,然后从家里的书柜选几本时下尚能容纳的书带往工作单位,消磨属于“逍遥派”的时间。哦!书柜,得有一个小小的注解:农家柳木打造的简陋的小面柜。</p><p class="ql-block"> 那年代社员的面柜,无多少填充物,粮呢面呢,坛坛罐罐足可以应付了。家里空置的小面柜便做了双可的藏书柜,古今中外,薄薄厚厚,区区二百册左右。在双可,却近乎是他“或有三餐人饿饭/乐淘一册品书香”节衣缩食后制备的全部珍藏。</p><p class="ql-block"> 双可自认的长处是好读书。他的贴身小本本上,集有好些古今中外鼓励读书的箴言。抄列其首的,是法国启蒙时代思想家孟德斯鸠的感言:<b>“喜欢读书,就等于把生活中寂寞的辰光换成巨大享受的时刻。”</b>此言说的太到位了:对双可,读书确实是“巨大享受”。自信不是聪明人,很想有一副治愚的药方,便特别看重汉代刘向开的处方:<b>“书犹药也,善读之可以医愚。”</b>无缘走进大学门的他,自然也信奉高鼻梁英人卡莱尔那句:<b>“书籍——当代真正的大学。”</b>并且沉迷其中,书是他随身的纠缠。说俗气点儿,书给了他一个公字号饭碗;书还养活了双可手中一枝自觉羞涩的稚嫩的笔,兴来时造几行浅俗的诗文。</p><p class="ql-block"> 书在那个年代却成了战战兢兢的存在。说过了:那是个“凛冽”不足以说透的多雪的冬天。</p><p class="ql-block"> 一踏进厅房的门,一眼便瞅见墙上过年新糊的白白的壁纸,匆匆扫一眼,双可暗自心喜:这年关,老俩人还有这好心情!问候过二位老人,双可便被老人呼上热热的席炕,享受着他熟悉的一股淡淡炕烟味儿的温馨。</p><p class="ql-block"> 斜偎炕墙根叠起的被褥,与家人聊了一小会儿冷冷热热的闲话。无意间扫视了一眼墙上的贴纸,一下镇住了:怎么?“无脚飞将军”怎么上墙了?细扫墙面,全是《真正的人》一书的页面。这突然的刺激,使本有许多话要说的双可,大半晌吐不出一句话来。手指墙面,疑问的目光投向两位老人:“这是?……”</p><p class="ql-block"> 俩老互瞅一眼,半大会儿不吱声。记不得是哪个弟妹暗里伸出的手扯了扯双可的衣角,大门外的山墙下,才亮出柳木小面柜存书的遭遇。遇事还算有一定控制力的双可,额际似乎被什么击了一下,顿时感到一阵晕眩。</p><p class="ql-block"> 虽是年节,家院突然冷落得像一眼空窖。那些天,家人眼里,双可像一个细瓷娃娃,薄脆的玻璃器皿,一家人众小心翼翼,俩位老人,以及弟妹们的出语,似乎有特殊的斟酌,生怕不意间的触碰造出破声。家人们不知道的是,获知书们不幸落难的头一夜,双可捂严头脸,在被筒里极力压灭的涕泣,为那一本本多年来不弃不离的随身的纠缠。</p><p class="ql-block"> 本本分分纸质的造物,向来尊为“精神食粮”的尤物,一个农家小面柜里别样厚道的存储,碍着了什么?</p><p class="ql-block"> 县文化馆大门前,特制的大黑板,连续赫然亮出的一长串一长串文界“黑帮”的大名,一长串一长串“大毒草”;现实生活里“和尚打伞”式随意袭来的抄家,批斗,令扫过几眼的老人更加惊悚不安:他想到了双可那些书可能的祸患。老爷子不敢想这一幕落在双可头上的情状。经过几个半夜不眠的苦苦的枕上议事,当晚老俩人便有了枕头上私密的策划:曾有想头,暗暗转送到后山双可外公家去。现实是,各处都火烧火燎,实在不忍带害亲朋。便想到两页木板下空空的“炕床”(有些农家大炕边侧小部分被立墙隔断,不通烟火,上置两页二尺许宽的木板,下空。其上通常是摆放板箱或铺盖)。席簟一铺,其下悄然。等角房的孩子们睡停,俩老便有了夤夜热汗淋漓的暗箱操作:吭哧吭哧,搬离老太当年婚嫁的油漆板箱;吭哧吭哧,将面柜中的书,一摞摞搬出,又搬进“炕床”。吭哧吭哧,又将板箱搬压到原来的木板上。觉到安稳了,俩老累到撑不住瘫倒炕头。有“炕床”这处隐匿地,总算放了半皮子心。</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冬日鹿鸣谷—渭源(摄影:杨叶梅)</span></p> <p class="ql-block">  没过几天,邻居结爷串门来家,闲聊不外眼下的社情。提到“和尚打伞”式可怕的抄家:“瞎瞎洞里怕也要抠出几颗小豌豆!”便说到外地工作的侄儿回程途中所见一幕。</p><p class="ql-block"> 一位博有藏书的的老者,在听闻各地抄家焚书的嚇人事件后,暗里将厚厚一部族谱并部分古籍珍本,密藏于大通间炕的“炕床”底下,被抄家帮搜寻到了。藏匿有罪,折磨也就开始了。老人的门前燃了个火堆。抄家的汉子们从家门抱出一摞摞简装线装的书,白净的书,满面烟火色的书,丢进火堆。激起围观者狂欢式的嚎叫。</p><p class="ql-block"> 最惹人眼的,应该是旷世仅见的老人奇特的打扮:颇有时代感的高帽外,身上披挂着用麻绳串起的像是古装书的所谓“孝衣”——类似乡间牛倌所披粗糙的蓑衣。围观的人们不时听到老人嘴里哭溜溜的喃喃:“十四代啊!”才晓得串联成蓑衣的,是拆散的已历十四代人的一册册族谱。老人以“封资修孝子贤孙”的身份,在呼呼作响的焚书堆前弓腰绕行,随后那“蓑衣”也被剥离丢入火堆。焰火暴跳处,痰唾、飞脚不时袭来。</p><p class="ql-block"> 外地事入耳,端巧也是“炕床”!老爷子苦笑了:你的面柜!你的两页薄板下的炕床!不经一指头戳的薄纸!心里设想的诸多“救险的法子”已然打了死结。<b>啥都是闲的。人要紧!</b>柜中书,没命逃难,只有炕眼门那一个去处了。</p><p class="ql-block"> 人到紧忙处就糊涂了,把孩子们打发出门,提醒挂上门扣,便开始了私密的操作,却忘了挂里边门扣。老俩人正各抱几册书往炕眼门前输送,被村人呼为结爷的老邻居串门而入。见院心遗落的一厚本书,结爷便捡起在手。高喊一声:“来客了!”未见动静,追一句:“做啥着呢?”惊动了老俩人:凌乱一堆书,正被颤抖的手一册册丢进烟火炽旺的炕眼门。</p><p class="ql-block"> 闻声知是结爷,老爷子拍打着两手赶紧现身。结爷有点儿口吃,轻度的,有时可以不结。似乎受着点儿情绪的影响。</p><p class="ql-block"> 现身的老爷子,惊见结爷咯吱窝夹一本厚书:“哪来的?”结爷手指院心:“土地爷送的。”方知是搬书时遗落的。“哎哎哎!放下放下!”“我拾的归我。”“没这说辞!你还炕头上拾娃娃呢。”</p><p class="ql-block"> “你莫辩,我闻到一股不一样的烟味。”城中村的老农一声长叹,显然知晓一些时下的社情,话中有话:“怎么捻弄,也是一股子烟。这一厚本子,够我卷、卷两个月的旱烟了。”</p><p class="ql-block"> “惹祸呢!”老爷子不肯。结爷一笑死磨:“我三根扁担码一起,只认得一个三字。谁会在我跟前搜、搜寻书本本呢?你放上七十二个宽、宽心。”将那本厚书塞进麻绳紧系破主腰的怀窝里,知趣地转身溜出了门。结爷齿舌间磨挫出半句最低音的喃喃:“唉!好端端的,这叫做啥呢吗!……”遂心绪难揣摸地低腔哼出几句忧心忡忡的乱弹:“适才间……”</p><p class="ql-block"> 那是特殊年代特殊惊恐状态下的老人多年后还在念叨的“糊涂事”。老人痛说最初两本书抖抖刷刷投向炕眼门,看到火焰里开始缩卷的纸页时,读过书偶或也翻翻书的老爷子说:“有身上一片鲜肉被烧卷的痛楚。手抖着捉不住书了!”</p><p class="ql-block"> 灰飞烟灭。对当下的双可,无疑是一记闷棍。对于视书如珍的双可,几近某种意义上的倾家荡产!</p><p class="ql-block"> 说“几近”,因为幸有一册《志愿军一日》逃离火坑。1954年版的四册厚厚的《志愿军一日》,是双可一次文学评奖的奖品。被老爷子精心翻检后,以为此册内容没有太显眼的彭帅(当时的彭帅已入另册)的记述,有幸存活下来。其中也有考虑为双可留下得奖的一点儿念名儿吧。</p><p class="ql-block"> 乡县未因年节而停止喧嚣。双可排遣苦闷,似乎只有后河堤那一片草坪,一湾河谷,以及这坪上的古堡,那儿尚存着一丝儿清静。以前每回来家,去后河堤那片草坪散步,必经傍古堡而建的那处居士林,总会有片刻的驻足,闻着越墙而出的柏香的温馨,听悠悠钟磬声中居士们悠悠然的诵经,一种别样祥和的感受。此刻出现在双可眼前的,是满墙的“勒令”,森然的封门,一院的荒寂。是只想快点儿逃避的不祥之地。双可脑子里回旋的是,往日悠悠然诵经的居士们,此刻驱散何处?此刻喃喃出唇的,大概是一腔颤音的认罪书了。</p><p class="ql-block"> 那些天,这古堡,这后河坪,几乎成为双可排解愁绪的必临之地。极力想摆脱书的纠缠,书却灵魂般附身。恍惚间,那些已失于烟火的二百余册古今中外薄薄厚厚的书,不时列队向他走来,一一报出它们的名字: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牛虻/绞刑架下的报告/青年近卫军/第四十一/子夜/雷雨/家/骆驼祥子/倪焕之/无辜者/创业史/高老头/雪莱诗选/日日夜夜/宁死不屈/诗经选译/李杜苏辛/鲁迅的“呐喊”们/艾青公刘贺敬之们的“放声歌唱”/漳河水边的王贵与李香香……差几就囊括了小书柜大大半的藏书。有时忘情的双可会读出声来,一如诵读。所有扑面而来的书,都有和书主热情交谈的欲望,双可却觉到无可排解的孤寂:<b>“寂寞已同我一般高”</b>——戴望舒的一个诗句倏然从双可的脑中跳出。</p> <p class="ql-block">秋耕——渭源(摄影:丁寿亭)</p> <p class="ql-block">  双可眉宇间紧蹙的三道竖纹,总也拉不展。每用餐,双可总是不声不响,速速倒动手中的筷子,三下两下抛空碗底,就起身了。持久地站在那几棵依坡屲而立的酸梨树下,目光呆呆地瞅定寒风中颤栗的无叶无果的枝干…… </p><p class="ql-block"> 老爷子终于憋不住吼出了声:“你再不要这样憋着!要哭就哭,要吵就吵,要骂就骂!你不怕憋出病来吗?”</p><p class="ql-block"> 这一声吼,双可脑子清醒了许多。你只纠结特殊惊恐状态下老人其实是护怜你的“糊涂事”。而你呢?风暴初起,你双可不也在心绪缭乱的深夜,把你手边友人正常的信函一件不存,悄悄投入火炉,包括其后你一直赞念的文学刊物编辑育成你一篇处女作的三封“蝇头小楷”的指导函件。而且是在老人炕洞焚书之前!能说你比老人清醒吗?</p><p class="ql-block"> 双可断然摈弃了最初对老人的怪怨。将劫余的仅存:一本《志愿军一日》珍重地装入空空的行囊,踏上回程的路。</p><p class="ql-block"> 结爷口里的“乱事年”终结那年的春节,双可有时隔四年后再次的年节回家。依然是个多雪的冬天,双可直觉里,乡县和家室似乎温润了许多。望着依然逗留在厅房壁上的无脚飞将军,依然委屈在厨房壁上的两位“老巴”:巴尔扎克的高老头,和巴金的觉慧,似乎沉静了许多。只多了些令双可生出淡淡惆怅的岁月的烟火色。</p><p class="ql-block"> 那天傍黑,一家人刚用过饭,柴门一响,遂有惟结爷独有的高声自报:“来客了!”双可首先跳出房门迎接。结爷扯住双可的衣袖老大一会儿,双目审阅般细过了双可的脸盘,轻轻一声叹息:“知道你来了。”更无别话,就被老爷子招呼到屋里坐定,各卷一棒老旱烟,开始了慢悠悠的吞云吐雾,随意地聊着琐屑的乡情村事,也有对今冬厚雪或许会孵出一个好年成的期许。</p><p class="ql-block"> 临要起身,结爷抓过双可的手:“你哥,你柜里的书是不见了,莫上心!老人们担心的是你啊!凭你的聪明,你早背熟着存在肚里了,谁谁谁也搬不去。”结爷极力宽慰着,“冷冬寒、寒天,顶如一家人睡了个热热的热炕。”突然从怀窝里掏出一厚本书,轻轻地拍在双可的掌心:“还给你了。”</p><p class="ql-block"> 惶然不察的双可一时呆住:四大册《静静的顿河》的第三部,只缺了封面和扉页。老爷子便记起四年前炕洞焚书那天,遗落院心被结爷强行搂走的那本书。</p><p class="ql-block"> 至少读过两遍的“顿河”,双可熟记着其中的两位男女主人公,甚至记得第一部和第三部有卷首诗“哥萨克古歌”,记得其中这样的诗句:“我们的光荣的土地不用犁铧耕耘/我们的土地用马蹄来耕耘”。现在成了残卷!</p><p class="ql-block"> “娃娃眼尖,也是这本书命大,从我的火绳绳下夺、夺下来的。”结爷道出当年小学毕业的14岁孙娃的功德。就书籍缺了封面和扉页,结爷的扁扁捶带着羞恼轻击了一下自个的头:“老糊涂的我闯、闯的祸,头两页被我卷成烟了。嘿!”又一拳。</p><p class="ql-block"> 双可的手和心有持久的颤抖。是的,那个多雪的凛冽的冬天,投书炕洞里呼呼的烟火,确曾煨热了家人年关时节的一席土炕。那却是双可并一家人至今无法化解的冰冬。</p><p class="ql-block"> 几乎没有多的思考,夜灯下的双可,默默地、精细地为《顿河》残本补了一纸封面和扉页。它理应返归从“火绳绳”下抢救出残本的那个当年憨憨的14岁的乡村少年。</p><p class="ql-block"> 双可此来,随身两三本书中,有一册《安徒生童话》,也只是临行随手在半空的小纸箱中的牵取。当他将修复的《顿河》残本和《安徒生童话》递给现今的中学生、当年那个14岁的乡村少年时,依然瘦小腼腆的他,手里摩挲过已然熟稔的《顿河》,复又珍重地摩挲《童话》,若有所思地舌下喃喃出一句你一时无法辨析的憨话:</p><p class="ql-block"> “拿书烧热炕?童话里有吗?”</p><p class="ql-block"> 见多了那年代奇绝的异端。事过多年,双可情愿有一种轻松的认可:惊悚年代,多雪冬天的一则童话。</p><p class="ql-block"> 但我们能说我们的老人不成熟吗?</p><p class="ql-block"> <b><i>书作柴薪引火焚,</i></b></p><p class="ql-block"><b><i> 岂能劫祸怨家人。</i></b></p><p class="ql-block"><b><i> 身心俱冷愁冰点,</i></b></p><p class="ql-block"><b><i> 聊借纸温补炕温。</i></b></p><p class="ql-block">双可脑海里蹦出的二十八字,五味杂陈的一声叹息,无可奈何情境下的一种自我宽慰。唔!补炕温?那是个多雪的冬天啊!没有什么能测出烈度的严寒。</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2022.1.6海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