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距离无论多么遥远,故乡的过往无论多么贫穷不堪,故乡的记忆却总是如影随行,近在眼前。故乡,总是令人心驰神往,情思眷恋。<br data-filtered="filtered"> 我的家乡是一个极偏僻,外号叫做“下沟”或者“兔子沟”的小村子。1959年,三年自然灾害期间,爷爷,奶奶领着我的父亲和几个姑姑,响应国家号召从山东省东平湖库区移民而来,被政府安置在只有三户人家的一个定居点。这些山东移民被分配在相距数公里或者几十公里的不同乡镇,由于生活和语言习惯相同,更出于同乡情怀,他们的后代大多在移民群体中选择婚配,我本人便是这样的结果,我的七个姑姑中有四人嫁给了山东老乡。记得小时候,每逢年节,总会有说着山东话的人来家里作客,我偶尔也能夹杂着半生不熟的说上几句。爷爷在我大学毕业一年后就离开了我们。可惜,我的手头没有一张爷爷的照片。但爷爷粗糙得象干枯的榆树皮一样的脸以及酒后无数次给我们讲述他年少时如何给地主扛活,如何睡在马棚里冻伤双腿的往事,我至今难忘。如今,爷爷、奶奶的名字已经被我印刻在一块远离他们故乡三千公里的石碑上。若干年后,这石碑旁定会有新的石碑竖起,上面赫然书写着我的名字。<br data-filtered="filtered"> 1968年农历10月的一天,我出生在村子东头的一所土坯房里的土炕上,是一个唤作二奶奶的接生婆剪断我的脐带。这里便成为我生命的起点,是我认识和感知这个世界的开始。我能够想象,身体被捆绑的结结实实,放在悬吊于房梁下的摇篮里晃来晃去,迷迷糊糊的样子;我能够想象,在土炕上踉跄学步,咿呀弄语,东倒西歪奔向父母张开双臂怀抱的兴奋和稚嫩;我能够想象,拽着母亲的衣角或者父亲的裤管面对陌生人的胆怯和羞涩。 对于小时候的我,家的概念就是两间完全土坯垒成的极简陋的房子,家徒四壁是再准确不过的成语定义。不记得是哪一年,东侧墙壁上有了发条式的烟台挂钟,那是家里唯一的报时工具。后来,挂钟下面多了两只上翻盖式大木箱,木箱表面被游走的乡村画匠用重重的油彩绘制成喜鹊蹬枝的图案。土炕上的席子常常是窟窿连连,卷翘的毛边有时会伤到手指或刮破衣裤。席子上的炕桌是村里木匠打制的,完全是木料本色,十分粗陋。每到饭时,一家人会盘腿围坐在炕桌周围,稀里哗啦的开始享用象小孩脑袋般大的饭碗里的稀饭或者汤食。我不知道,两只木箱,一张炕桌外加几把破旧的木凳,能不能算得上是家具。土坯围砌而成的灶台上架着一口以“印”为单位的大铁锅,这铁锅除了制作人的糊口之物外有时也会熬煮家猪的食物。灶台旁还有一个半米长的木制风箱,一推一拉间吹旺了锅下柴火。若是赶上冬季母猪产崽,离灶台三米远的柴草堆便成了母猪产房。冬季里,窗子要封闭严实,又不能轻易敞开房门,从灶台或者炕缝里钻出来的青烟十分呛人,母亲因此落下了严重的呼吸疾病。每天清晨,为准备全家人的早饭,母亲弓着腰,手扶门框大口呼吸,剧烈咳嗽的痛苦表情历历在目。<br data-filtered="filtered"> 多想再有一次,急匆匆走进家门,把书包扔在炕上,高喊一声:妈,我饿了!多想再听一次,玩到忘记回家时,妈妈东张西望,左邻右舍,呼唤我回家吃饭。如今,妈妈老了,可是每次我们兄妹几家人聚在一起吃饭时,唯恐她的每个子女够不着,吃不到,总是忙碌地把整桌子菜挪来推去,或者干脆分盛两盘置于两端,无视我们的劝阻,下次依然。<br data-filtered="filtered"> 再后来,家里有了第一件家用电器,一个长方形的木制外壳收音机。每日晚饭后,相邻的几家邻居会聚在一起,在没有电灯的漆黑屋子里,守着火盆,一边吸着浓烈呛人的土烟,一边聚精会神地听着刘兰芳播讲《岳飞传》、《杨家将》。这是当时除了露天电影以外仅有的文化生活。其实,是不能用生活这个词语的,对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农民来说,生命的全部仅仅是一场生存的过程。 在我的记忆中,村子中间有口一米见方的水井,我家和爷爷奶奶家分住在村子的东西两头。父亲是生产队上的马车夫,遇有被派遣送交公粮或者为某户村民拉运房草等机会,我总会盘算父亲的返回时间甚至翘望着来到村外等候,目的是父亲衣兜里可能的几颗糖果,两根油条或者其他的意外惊喜。 即使冬季,我们兄妹也是没有内衣可穿,除了裤衩,直接套在身上的就是里面已经被汗渍和皮肤磨得硬挺光亮的棉衣棉裤。每天早晨,将两条大腿伸进冰凉的裤管都是十分无奈且极不情愿的事。为此,父亲会事先点燃柴火,手持裤脚,待到内部烤热便迅速依次甩给我们。父亲是个孝长恤幼的人,从未见过父亲顶撞或者与爷爷奶奶发生争执。每日晚饭后第一件事便是挑起扁担将爷爷屋里的水缸盛满,父亲对待七个妹妹也是极尽爱护。在那样物资匮乏,粮食极其金贵的年代,每当秋季生产队按照家庭人口和“工分”,以“斗”为单位分配口粮后,父亲会从本就不够吃的家里拿出部分细粮送到爷爷屋里。父亲为后辈树立了良好的人生样板,是我一生的骄傲和自豪,这不仅仅感恩于父亲笃定供养我们读书成人,使我成为那个年代能够走出农村来到省城读大学的少数;更来源于父亲生活中的点点滴滴、言传身教对我少年世界观形成的深刻影响。父亲和母亲都是极憨厚朴实的农民,家境虽然贫穷,却总会极尽所能招待每一位客人。我清楚记得,为了一张油饼,母亲会一两油一斤面粉的向邻居们笑脸相借。 母亲的娘家离我家足有三十里路。我的姥姥及母亲的姥姥,两只脚掌整天被厚厚的白布缠裹着套在又尖又小的黑布鞋里,头上戴着几乎罩住整个脑袋的圆圆的帽子,额头上是一颗显眼的黑色扣子,走起路来慢且有些摇晃,很是吃力,长大了才知道缠足是旧社会约束摧残妇女的陋习,想想都觉得可怕。记得大概十三四岁的时候,正月初二,我用自行车载着两瓶水果罐头和两包牛舌糕点前去姥姥家拜年。路上的积雪很厚,两条车辙像镜子样折返着阳光,嵌在雪中,伸向远方。稍不留神,一个侧滑,连人带车摔倒在了路中央。急忙起身查看,罐头已碎裂,汁水也流进了雪里,只好硬着头皮,拎着打散了的罐头羞涩地走进姥姥家的院子。姥姥,姥爷很喜欢我,对我疼爱有加。有时又操着山东口音玩笑着说:外甥是姥家的狗,吃完就走。 2022年6月12日,带领弟弟、妹妹3人并会同几个姑姑重新回到那个曾经生活过的小村庄,目的是为爷爷奶奶立起墓碑。那条雨天根本无法行车的土路仍旧是村子与外界连接的唯一通道。车子由西向东穿过村庄,只看到寥寥两人在自家的菜园里不慌不忙的做着什么。没有姑姑的指认,我是不会知晓她们是谁家的媳妇和儿媳的。村路荒草繁芜,少有人或车子走过的痕迹,两侧的土坯房屋大部已经坍塌或半坍塌状态,仅有几户翻盖的砖瓦房显得格外亮眼,九成以上的村民都已搬离,真是:近乡情更“切”,欲问已无人。<br data-filtered="filtered"> 我在这里完整生活过十七个年头。1984年到县里读高中后,每年就只有假期才能回来,直至2005年父亲去世,母亲跟随我们到城里生活,就再也没有住过一个晚上。我对故乡的情感也由真心牵挂变成深情眷恋直至现在丝丝缕缕的乡愁缱绻。面对这老宅荒院,或逡巡或驻足,或仰望屋顶或探视房内,久久不愿离开。这一刻,聒噪的心开始变得纯然,沉静,澄澈,就像故乡的阳光和空气一样干净透明,一尘不染。<br data-filtered="filtered"> 故乡,留下了太多的童年记忆,人生况味。春天用弹弓或铁夹子打鸟,夏天抓蝈蝈,捉蝼蛄喂鸡指望下个双黄蛋的童趣;秋天偷摘果园生怕被人捉见的惊悸;冬天,抬着木梯,挨家挨户夜掏麻雀窝的忘寝废食。有时,也会头戴狗皮帽,脚穿塞满乌拉草的大棉鞋,拖着木爬犁或者干脆肘挎柳筐,行走在厚厚的积雪上,穿行于房前屋后,柴草垛旁,只为寻找那一坨猪屎马粪;也有跟着父亲拿上铁丝制作的圈套到新下过雪的树林里捕猎野兔的欢乐。记得每年春天,村里会安排一个专职猪倌司放每户村民的家猪。只要这猪倌“放猪了”的吆喝随着鞭子声响起,家家户户的大猪小猪就会从院子旁的小路上鱼贯而出,很快便形成一支混乱的猪队伍,朝着村外的方向拥挤而去。待到这队伍返回,刚进村口,猪群就像听到了发令枪响的运动员,比赛着一路狂奔回自家的院子,急不可耐,你推我搡,毫无吃相地大快朵颐起来,并发出吧唧吧唧的声响,令猪槽晃动不已。生怕行动慢了,槽子里的食物会被吃光。更有聪明者,竟然叼着食槽满院子躲避其它猪的争抢。也有误入别人家,挨了女主人的棍子后悻悻离开的。猪对家的辨识能力以及慢慢形成的秩序与规律令我记忆深刻。 煤油灯熏黑了鼻孔,陪我度过酷暑严寒的每一个黑夜。记忆里,小学阶段,除教科书外,我只读过两本书,《小学数学五百题》和《唐诗三百首》。1983年秋,我离开村校,到乡里读初中三年级。自此,每天要骑行大约十余公里的土路。那土路到了下雨或者下雪时是极艰难的,要扛着自行车,走在路边的草地上或者趟开厚厚长长的许多道雪丘才能回家。破旧的自行车脚踏板只剩下一根精光的铁棍磨搓在母亲亲手缝制的布鞋底下,这鞋底有时又被当成刹车工具,死死的摩擦自行车的前轮胎。冬季里,骑行一段时间后,眼眉,睫毛以及围巾,帽子边缘就会挂满冰霜并遮蔽视线,需要停下来,简单处理后才能继续前进。 1984年,黑龙江实行分田到户的联产承包责任制。也就是这一年,我考取了县城里的省级重点高中。我象傻子一样如同刘姥姥进入荣国府,拎着父亲为我打制的六十公分宽的本色木箱走进了校园。这是我第一次走进城市,第一次住进楼房,第一次进入新华书店和百货商场,第一次吃到华丰方便面,第一次看见那么多,穿著花花绿绿的女孩,感觉城里的女孩比我们村里最好看的姑娘,不知要漂亮多少倍,甚至连公共厕所在内的一切事物,都觉得那么美好。我有些飘忽了,觉得父母亲对我的期许和愿望实现了。从此,我也可以脱离农村,成为一个令人艳羡的城里人了。随着与班级里尤其是来自城里的同学们的日益接触,一种自我卑微的心理渐渐强烈起来,我仰视着与他们的巨大差异,包括形象气质,衣着肤色,眼界与谈吐,不愿和他们交流我贫困的家庭出身,就连他们从家里带来的用瘦肉丁炒制的疙瘩咸菜,都让我喟叹弗如。我开始怀疑人生,开始相信人的高低贵贱是与生俱来,是有种的。后来,读过柳永的《鹤冲天》,深感其中的“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的孤标傲世,无奈与自嘲。我尽可能隐藏内心的自卑并尽最大努力伪装自己。三年后,我离开县城,象农民工一样扛着塞满被褥和生活用具的大麻袋,来到更大的省城,走进更大的世界。故乡的距离也越来越遥远。 每个人的故乡都是有温度的,故乡的怀抱应该是温暖的。然而现在,我所投身的怀抱变得如此凄冷,尽管此刻是万物竞时而长的初夏。行走在这条我曾走过无数次的村路上,四处瞭望,目光所及尽是断壁残垣,一片萧索。少年记忆里炊烟缭绕,犬吠鸡鸣的人间烟火隐没在鬓角花白,头顶光亮的中年愁绪中。也许,这衰败的景象正反衬出我国改革开放四十年发展的历史性成就,是九亿农民身份转变,大规模城镇化建设历史性变革的缩影。 故乡,我是你的孩子啊!是你把我忘却还是我已记不清你的模样?不知何时起,我已成了故乡的客人。 蛛网檐下,春燕穿庭。多少垂髫往事,别来几回东风?<br data-filtered="filtered">暮云朝露,物是人空。纵千古,词渊诗薮,难笺此情。<br data-filtered="filtered">犹恐相识是梦中。<br data-filtered="filtered"> 窗破枢蠹,烟囱孑立,墙损已无泥。炊烟不见起,当年滋味空嗟忆。<br data-filtered="filtered">井栏无存,荒草参差,春柳年年絮。杳渺各西东,何寻旧踪迹。<br data-filtered="filtered">爹爹荷锄扶犁影,怎忘阿娘夜补衣。<br data-filtered="filtered">梦里不知身是客,凝噎无语。<br data-filtered="filtered"> 伤感也罢,滥情何妨,更哪堪,这院落凄凉。<div>风雨半生霜满鬓,愁肠一寸,咽泪两行。</div><div>待得归日,拚与这旧屋老树,细品千觞。</div><div>故园心眼,向北风而开襟,醉语苍茫。</div><div>谁共我,登楼赋词章。<br data-filtered="filtered"></div>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h3> 归燕呢喃,年年巢故里。离人浩叹,何日是归程?<br data-filtered="filtered">用作家刘醒龙的一句话结束今天的文字:故乡是使有限人生重新诞生为永生的最可靠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