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日忆暑

围庭

暑天难熬是句老话，意思是大暑的时候，人们好像生活在蒸笼里，是难以忍耐的。当然那是过去，现在空调普及，人们可以舒舒服服地安度夏天了。但是，当我从记忆的抽屉里翻检出这句老话时，我的眼前还是不断地浮现出以前那些苦熬炎夏时的情景。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的我，被分配到了一家郊区的工厂工作。厂里规定，凡新入职的工人，习职期间必须住在集体宿舍里，只有星期天才可以回家。集体宿舍与厂里的行政办公室在同一幢大楼里，办公室在三楼，职工宿舍在顶层的五楼。顶层是没有做过隔热处理的平顶，这样的屋顶，冬天特别冷，到了夏令，太阳直射顶层的水泥预制板，热气渗透进来，全部储存在屋里。白天上班不在房间里，不觉得有什么厉害，待下班后回到了宿舍，好像忽然间掉进了烤箱里，热气炙烤白薯的那种感觉，让人坐卧不安。不到凌晨以后，房间里的暑热气，不会轻易地散出窗外。虽然我们在屋里只穿一条短裤衩，可汗水还是不停地流淌。当时电力紧张，厂里禁止非生产用电，所以宿舍里是不允许安装电风扇的，这样，降低温度只得靠手中的蒲扇。大家躺在蚊帐里，你扇我也扇，整个夜间，“呼呼”作响的扇子声，就从没有停止过。

宿舍里不准安装风扇，三楼的办公室里也不准安装。这样就苦坏了办公室人员，他们穿戴齐整地坐在办公室里，写文件时通常是两手并用，即一手握笔杆子，一手摇扇子，有时扇子用劲大了，还会将文件扇到地上。那时没有桶装水，办公室里喝水，得派两个年轻一点的人，在上班铃声敲响之前，抬着保温桶到食堂里打开水。开水抬回来后，那些习惯喝白开水的，便拿来杯子把水灌满，放在一边凉着；喜欢喝茶的，抓一把茶叶放杯里，笃悠悠地沏茶。待众人一一把喝水的事办完，大家几乎在同一时间里检查用线绳捆扎在椅子上的蒲扇是否牢固。蒲扇捆扎在椅子上，是防外来人员借扇子，因为常常有人拿走了扇子，就忘记把它再还回来。办公室里工作的人一旦没有蒲扇相伴，工作效率会受到很大的影响。

上海夏天的弄堂风情也颇具沪上特色。众所周知，上海人居住的条件不宽裕，很多人家的房子很小，五六口人挤在一间只有十五平方米屋子里。在这种条件下，上海人讲究个人私密性的习惯这时也全都破防，很多人把本该放在室内做的事拿到室外做了。比如利用在外面乘凉的时候，一边与人聊天，一边拣鸡毛菜、掐豆角、剥毛豆，勤快一点儿的女人，还将昨晚全家人洗澡替换下来的衣裳拿出来洗涤，可当着邻居男人的面，洗到女人的胸罩、三角短裤时不免有点尴尬，这时爱面子的女人通常会将内衣暂自搁置在一边，她们会等待异性的邻人走开时再拿出来浣洗。弄堂里有穿堂风。有穿堂风的地方，会特别的凉快，这也是人们最钟爱的地方。这时候，就是忽然来了客人，主人也往往舍不得挪动凳子或椅子，于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会友是炎炎夏日里司空见惯的风景画面，当然，如果有异性朋友来了，那就另当别论了。

天气热，房间又狭小，吃晚饭时，上海人爱把桌子搬至屋外的空地上，这样的话，各家的菜肴数量与质地也就等于对外公布了。爱面子是人的天性，大家这时都想把自家桌子上的饭菜搞得好看一点儿。我家里没有女孩，很小的我，就被父母“扶”上当家人的“宝座”。所谓当家，就是父母将买菜的零钱交付与你，由你决定每天买什么菜。暑天里的菜金，母亲通常会多给几毛钱，说拣好的买，别让人瞧不起。而这些叮嘱在天冷的时候是不会说的。吃饭的时候，邻居的眼睛通常也是你飘过来我瞥过去，而且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关系好有来有往的邻居，相互送点好吃的，常常是你盛半碗带鱼，我挟几块排骨，场面弄得很热络。这时候如果能够喝上一瓶冰冻啤酒是天大的享受，可惜市场上鲜有啤酒供应。一旦传出某某饭店有散装冰啤酒出售时，大家便一窝蜂似地飞向这家店铺，排再长的队，流再多的汗，也甘愿坚持到底，但供货有限，有时白白排一二个小时的队空手而回，十分懊恼。买到的人自然是兴高采烈，他们把冰啤摆放在晚饭的桌上，无论自看还是被外人看，都着实是很有颜面的一件事。

在马路边打牌也是消磨暑气的好法子，而且牌局一开，不过夜半不会收场。那时不允许打麻将，也没有麻将打。打牌就是打扑克。有一种叫“捉猪猡”的玩法很流行，这是一种类似40分样的扑克牌玩法，谁吃分多，谁就算输。输的人或“夹耳朵”或“顶拖鞋”，再嫌不够刺激，便取来毛笔蘸墨水画脸，脸上笔画多，输得就多。因为有了这些刺激的法子，大家打牌格外认真。马路边上的路灯比弄堂里的路灯亮，所以打牌的人都喜欢聚集到马路边的电线杆路灯下面，去迟了怕占不到好位置，有些人家，便指使自己的孩子带上小板凳到电线杆下抢地盘。晚上八点一过，打牌的人仿佛有专人指挥，他们不约而同地已在那儿摆好了牌场，观战者则围在一边。放眼望去，马路上东一堆西一摊的尽是纳凉的人，他们嘻嘻哈哈，大声说话，而暑气在这种毫不节制的笑语声中，也无形地气化解了许多。

上海人还有一种不雅的消暑法子，这就是在露天里洗澡。露天洗澡是弄堂里男人专有的享受，这时男人可以稍微放肆一点：着一条平脚短裤，有人甚至就穿一条三角裤衩，从灶皮间里接上一根橡皮管，打开自来水，“哗啦啦”地从上往下冲凉。肚脐下的三角地带怎么洗？只要看看四周没人，用最快的速度拿小块的肥皂在里面上搓下揉，随后把自来水管子移至裤内来回移动，肥皂沫顺着大腿纷纷流下，那个爽利劲实是将污垢连同暑气一起冲洗掉了。夏天在露天里洗澡实是无奈之举，邻家的异性大多不会吱声，而是悄悄地别过脸朝其他地方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