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卖水的女人

小理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文/小理(李哲琼)</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2px;"> </span><span style="color:rgb(1, 1, 1); font-size:22px;">岁月悠悠,小时候随着母亲的调动,去过很多地方,也遇见过很多人,发生过很多事。唯有在青龙镇的所闻之事,所遇之人至今让我记忆犹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青龙镇, 一个远古几百年延续至今的古镇,它与一湾秀水的青龙湖唇齿相依,相辅相存。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这里是有名的鱼米之乡,一条清澈见底如玉带般秀美的湖水,宛如一条稚嫩的青龙。湖的两岸是一片片绿油油的秧田,随着渺渺清风碧波荡漾。到了收割的季节,展眼望去更是稻香四溢一片金黄。湖水与荷花、荷叶、莲藕、鱼儿为伴,悠然的嘻嘻游戏,滋养着这方圆十里八乡的乡邻们休养生息,代代延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小镇不大,却历史悠久,湖水十八道湾处,处处是风景,上通九省交汇的汉口码头,下连荆州古城乃至更远的河流,因为水陆两栖便利,古时候,蜿蜒的青石板街道,从上街,中街到下街呈“了”字形对街排列,足有一里多长,家家灯笼高悬,招牌凛冽,大大小小商行云集。这里的人文关系盘根错节,孙、戴、袁、方,倪、侯、蒋、胡、汪,都能盘出个姑、舅、姨、表、七七八八的远近亲戚关系来。</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2px;"> </span><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上世纪七十年代,青龙镇的“个体户”从解放初期“消灭”后,供销合作社就占领着主导地位, 那里疋头、百货、五金、日杂、食品、餐饮、酱园等都是供销社所有,妥妥滴国有制企业,各类商品也和全国其它地方一样都是有计划的供应,人们的生活也很单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那时候集镇没有电灯,家家户户都是煤油灯。供销社月底盘存,老百姓家办大事,最亮的是汽灯。手电筒是最时髦的家电。</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也没有像城里家家户户都很平常见的自来水。一切生活吃水都靠人们用两只木桶去离镇一里多远的青龙湖里挑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这就有了唯一一个个体户,“挑卖水”的行当。干这个行当的都是当地的还有点剩余劳动能力的,生活又极贫穷的孤寡汉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一担水能卖两分钱,三分钱可以买一个小锅盔,五分钱可以买一个大锅盔,一毛钱可以买一碗阳春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所知道的方婶娘,就是这个挑卖水行当里唯一的女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无论天寒地冻,还是六月酷暑,一年四季,在那条从镇上去往青龙湖的路上总能看见她挑着两只满满当当的湖水来来回回的身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她看上去像个男人,个子大概有一米七四,骨格也不小,宽宽的肩颈上常年戴一副厚厚的圆型的垫头,一双40码的大脚,每天都是光着脚丫穿一双稻草编织的草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她平日里很少讲话,从早上一直到傍晚,默默的走进一家又一家,挑满一缸又一缸的湖水,她的扁担上总有一条粗布手巾,时不时地擦着脸上的汗珠。只有当她结清工钱,数着那一个一个银分币时,才能看见她眼睛里放出的光芒,嘴角上挂着的笑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她大名叫什么?没有人知道,据说在解放前夕,她就是方家买来的丫头,其实就是童养媳,那一年她才十一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刚开始人们都叫她方姑娘,几年后,等她在方家与比她小五岁的男人圆房后,人们就叫她方婶娘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她的娘家是哪里?没有人说得准确,只知道她三岁就死了爹娘,跟着叔父一家在水上用小划子船做些打鱼运货的营生。小小年纪,遇到上水逆流,第一个背着纤绳到岸边拉纤的就是她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在她十一岁那年,叔父接了两桩大生意,从外地水路运来几百袋面粉,这些面粉是给当时青龙镇数一数二的勤行铺方家运的。来来回回做了几番生意后,双方都还诚信,叔父与方家老板合作甚欢,久而久之便熟络起来,叔父得知方家正在寻找一门贫寒女儿作童养媳,便一拍即合,将这位无父无母的孤儿给了方家。从此,她便是方家那个病怏怏儿子的童养媳妇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这就看不明白了,方家原本是青龙镇富甲一方的白案生意人,生意做得红红火火,在镇上他家的锅盔,油条,碱水面,应有尽有,更值得一提的是他家在镇上那独一无二的“得罗包子”那真是吃了今天马上就想到明天,别说镇上的有钱人,就是方圆十里百里的乡绅,妇人,及娇娇宝贝隔个一天两天不吃就馋得慌。要来买些回家去解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那他家为啥要找个穷家小户的女孩来做童养媳呢?这就说来话长了……</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2px;"> </span><span style="font-size:22px;"> 住在镇中街的 方家,因白案手艺花样百出,灵活多变,每天都有活银进帐,自然在镇上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那年,在方老爷也就是方姑娘未来的公公十五六岁风华正茂,玉树临风时。一日,看上了镇上活波可爱的“一枝花”侯小姐,还扬言非她不娶。</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原来青龙镇上街,头版头条做生意的是侯家。侯家开的是贸易商行,当年的皮毛、獾鼬、桑蚕、桐油、木材,山药、木薯,都是侯家的经营范围。这位“一枝花”美女就是侯家的三小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侯家比方家更殷实更有台面。两家虽在一个镇上,但因为一个在上街,一个在中下街,加上经营的项目也不一样,平时很少来往,平时侯家太太小姐要吃方家的美味也是侯家的下人买回去即得,哪知那天,侯小姐心血来潮,约几个好姐妹亲自来方家吃上几口阳春面和热乎乎的得罗包子,却被刚刚游玩回来的方家少爷碰到,他停留在前堂卯足劲的前后照顾,又目送千里。之后数日,痴迷到茶饭不思,非她不娶。</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方家老太爷为了儿子的幸福,不知下了多少血本托了多少媒婆,才得了这门亲事。人人都说男材女貌,门当户对,鸾凤和鸣。成为了当年小镇的一段佳话。</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侯小姐良辰吉日,大红花轿,过得门来,刚开始男欢女爱,两人感情尚好。一家人像捧星星待月亮的供着新娘子。新婚燕尔数月之后,方家老太爷说儿子已经成家,便把店铺交与给他,辅助他早点继承家业。</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这样,丈夫要忙霍店铺里的生意,美娘子呆在后院也不出门,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富太太生活,公爹公婆虽岁年已高,也从来不支使她干这干那。一心只希望来年能快快抱上孙子,颐养天伦之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功夫不负有心人,第二年春上侯小姐还果真怀上了。下年就生了一个小子,只是平日里侯小姐吃食太讲究,也可能是怀像不好,发动时亏欠了月份,属于早产儿,生下来婴儿不足四斤,那时候也没现在医院的好条件,能活下来就很不错了。这个男婴就是后来方姑娘的一辈子病怏怏的男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岁月是把无情的刀,本来生下了娇儿,两人的感情应该更如胶似漆了,可惜不然,那新婚燕尔的快乐不到几天功夫就磨光了,有了小孩,这位从小出生在皮货商行的美娘子觉得前厅烟火味太重,后堂繁琐的事务又太多,不能清清爽爽的画眉点胭,锦衣玉带。烦了闷了,常常借由头把儿子交给下人,自己一个人打扮的漂漂亮亮回娘家去了。有时候为玩的尽兴,也常有夜不归寝的事情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日子长了,没有不透风的墙,一传十十传百,便有闲话传来中街,传到方老板的耳洞,说方家娘子在娘家同隔壁的店小二打得火热。所以才念念不忘回娘家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开始方老板也不信,说的人多了,心里就开始犯嘀咕了,有一天在那月黑风高的晚上便带着伙计尾随美娘子,暗中监视。这下好了,还真抓住了他们俩在一起调情的把柄。把个方老板气得不要不要的,并同伙计一起把这个野男人爆打一顿,还拿腰间事先准备好的白案刀挑断了那个男人的脚筋。又气极败坏地把自家老婆拉扯回去打了一顿,捆起来锁进柴房。</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这时的侯家,因为是自家女儿败坏风俗,自知理亏,娘家人也不敢多说。只得暗中请旁人出面说和,最后还是方家的老太爷老太奶为了儿子的家庭圆满,为了孙子有个完整的家,才把这件家丑压了下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多少年后,青龙镇上有个一腐一拐的老者,就是那个当年被挑断脚筋的男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后来这位侯娘子再也不敢红杏出墙了,只得守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吃斋念佛休来生了。再后来还改邪归正,帮方家又生育了两个千金,你还别说,她生的姑娘都是个顶个的漂亮。后来也是青龙镇的两朵金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当老太爷老太奶过世后,方老爷当家了,他吸取经验教训,给自己病怏怏的儿子找媳妇再也不要找漂亮的了,他的标准是穷人家的孩子,孤儿更好,能吃苦耐劳,能照顾好他儿子,能撑起这个方家。</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就这样,这位苦命的孤儿正好符合方老爷的标准,方姑娘就是这样进了方家的门。</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2px;"> </span><span style="font-size:22px;">方姑娘进了有富足生活的方家,和在小划子船上相比,并没有好到哪里去,她吃的还是一家人不吃了的残羹剩饭。那年她十一岁,她的男人才五六岁,她不过是方家一个不付工钱的丫鬟使女佣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解放后,国家没收了剥削阶级的财产,私有制瓦解,她的侯公婆虽然没有了当年的风光,但在家里除了焚香念珠,保来生荣华富贵,还是什么活都不干。</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方姑娘除了伺候小丈夫的吃喝拉撒外,还要伺候公公婆婆,和两个小不醒事的漂亮姑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这公婆可是不好伺候,处处为难挑剔,不是菜不合口味,就是衣服没烫好,茶水送晚了,小姑子没安置妥帖。总之,在婆婆看来,她满身都是毛病。</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又是多少年过去了,方姑娘变成了方婶娘,她也当了母亲,有了自己的一个又一个孩子,她的小男人也长成了大丈夫,高高瘦瘦,白白净净,斯斯文文,之前大抵在小镇的一个集体单位也有一个位置。每月也有几笺薄银。只是身体弱不经风,常年一个药罐子背着,一多半时间在家养病。她们两人在一起,不像夫妻倒像母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这丈夫有些文化但没有好身体,不能出去正常上班。方婶娘有从苦难中锻炼出来的粗壮体格,任劳任怨的好脾气性格,却没有文化,没有哪个单位要她。她一连生养了五个孩子,这个家里,一大家人,全靠她一个人出去凭劳力挣钱养活全家。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除了挑卖水外,什么砌墙的大工,搅和泥巴的小工只要能挣钱养家,她都去干。冬天,家里没有柴火烧灶,她就去深山茅湖里砍柴,一担一担往家里挑,夏收,农民们收割了粮食,田里总会有散落的谷穗,落花生,红薯她就去捡,去刨。她就是这个家的劳动机器,老的少的小的都等着她一点一点的往家里扒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从来没听她叫过苦,说过难。有些邻居大娘们心疼她,她只淡淡的说, 这也许就是我的命。关于她那个病怏怏的男人,她说:他就是我的一盏灯,在这个家里,有这盏灯亮着总比没这盏灯亮的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这也许就是她日复一日不怕辛苦,勇于爬坡的精神支柱。</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2px;"> </span><span style="font-size:22px;"> 时间像流水般地向前冲去,一晃方婶娘都四十多岁近五十岁了,两个姑子也早嫁人,孩子们也一天天长大了。方婶娘的肩背也一天天微陀了。青龙镇不但迎来了电灯电话,还迎来了家家户户安装的哗哗啦啦的自来水,挑卖水的行当就此消失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方婶娘被迫“下岗”。可她还有丈夫和五个上学的孩子要养,她正发愁这以后的日子该怎么办?</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这时期党的好政策来了!个体经营模式开放,民营企业取代了过时的供销合作社,整个国民经济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她终于盼来了好时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这时候,她租下门面,一个人支起小灶,油锅,摆开面摊和十屉的蒸笼,开始了她的创业,她继承和发扬了方家几代人的白案手艺,在青龙镇开展了第一家个体餐饮业主。她家的阳春面,油条,“得罗包子”又上了一个新台阶,生意十分兴隆,人人都说好吃不贵。生意好了,方婶娘也鸟枪换炮,已经不是自己一个人干了,她请了几个帮手,分工合作,这时候,她那一辈子病怏怏的男人好像也终于活出个健康体魄来了,时不时地还来给方婶娘照看一下前台,收收银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多少年来,方婶娘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有钱了,日子也过好了,方婶娘也会穿戴了,镇上的人们都说方婶娘变漂亮了,比她的男人看上去还年轻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又过了几年,方婶娘的五个孩子,大学毕业,硕士毕业,还有一个博士。成家的成家,出嫁的出嫁。有一个留在青龙镇继承祖业,接手她的白案馆,早餐店变成大酒店,住宿餐饮一条龙服务。</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两个孩子在省城工作,</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一个在,深圳安家落户。还有一个在美国洛杉矶某大学任教。</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方婶娘和她的老伴今年已经过九十多了,健康状况依然良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如果哪天?哪个季节?您去青龙镇,去省城,去深圳,或是美国,有看见一对耄耋夫妻相互搀扶着遛弯,那一准是他俩。</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完——2022年7月10日凌晨于北京</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