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窑

牧羊人

<p class="ql-block">  家于我最初的概念是几只又大又深的黄土窑洞,我呱呱坠地的第一声响亮的哭声就来自这院落的窑洞里。在这里我度过了完整的童年和少年时期,中年也有一半时间是在这里度过的。因此,窑洞在我身上打下的烙印和留给我的记忆太深太深。在这里,我也目睹了太爷、爷先后在窑洞的土炕上合上了双眼,然后被家门户族抬到背后山的坡地里埋入地下。尽管太爷去世时我只有三岁,还不谙世事,但情景却依稀可记。生命就这样在来来去去的交替中完成着它的轮回。</p><p class="ql-block"> 窑洞留给我的记忆是温暖的,也是实实在在的,这种温暖伴随了我大半生,以至今天我已离开老家在县城生活快十个年头了,仍念念不忘老家的窑洞。尤其是一年里酷暑难耐的日子,让我不由地想起老家窑洞的清凉和惬意来。</p><p class="ql-block"> 每到雨季来临,我都要抽时间回去,用石碌碡镇压窑顶,用铁锨清理水道,以防窑顶漏水或院子排水不畅而危及窑洞安全。此间就多次听到要好的乡邻用开玩笑的口吻挪揄说:还收拾那干啥?人都往城里走,谁还瞅这几只破窑?</p><p class="ql-block"> 事实也确实如此,以前庄里八十多户人家,家家都住在黄土窑洞里,婚生丧嫁,喜怒哀乐何曾离开过半步。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人们陆续搬到规划好的居民点上,庄里的窑洞都被相继废弃,还住着人的窑洞也就几家,我就是这几家人之一。我只所以不愿放弃窑洞,是因为我家的庄基地势平坦,出门就是村里连接公路的大道,加上三只土窑又大又深,且保存完好,一只窑的空间超过三间瓦房,更重要的是这里装着我全部的童年和少年的美好记忆,还有青年时创业的曲折经历。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花一树都是我和妻子汗水的结晶。我成年后最庄重最有意义的事也都在这里发生,像结婚、儿女满月、父母祝寿、种地、开店、养鸡、养牛等等。</p><p class="ql-block"> 细细想来,对窑洞的记忆应该是从六七岁上开始的。那时叔父已跟父亲分家,但却住在同一个院子里,二妈的娘家妈,我们都叫她吕家奶的来帮着二妈带孩子。每当大人们上工之后,我和姐姐堂弟堂妹们便坐在吕家奶烧的热烘烘的土炕上,围着她听故事。吕家奶一边做针线活一边绘神绘色地给我们讲“牛郎会织女”“秃女子放羊”“孟姜女哭长城”,讲的最多的是“顶针门拴智斗灰狼”的故事。</p><p class="ql-block"> 说有两个孩子,一个叫顶针,一个叫门拴,有一天母亲要去坐娘家,临走前吩咐到:“我不回来谁叫也不许开门!”母亲走后藏在附近的大灰狼便蹑手蹑脚地走到窑门口,学着母亲的腔调说:“顶针门拴给妈开门来”,顶针刚要上前开门,被门拴拦住说:“不对,妈刚走怎么会这么快就回来?一定是大灰狼!”便在门缝里一边往外瞧一边说:“你不是我妈,我妈穿的一身红”;大灰狼一听赶紧摘了几朵红花插在头上,说:“顶针门拴给妈开门来”,顶针门拴说:“你不是我妈,我妈穿的一身白”;大灰狼又在土堆里打了几个滚,说:“顶针门拴给妈开门来”,顶针门拴说:“你不是我妈,我妈穿的一身绿”;大灰狼又急忙在草堆里把身子染绿说:“顶针门拴给妈开门来”,顶针门拴说:“你不是我妈,我妈戴的银镯子”;大灰狼拔了一节芦皮条系在前爪上,说:“顶针门拴给妈开门来”,顶针门拴说:“你不是我妈,我妈手腕细,你的手腕粗”,大灰狼一听急了,把爪子伸进门缝里,说:“我就是你妈,不信你仔细瞧。”顶针门拴使出吃奶的劲猛地关紧门,把大灰狼的爪夹在门扇下,然后搬来屋里砸窝子里的石锤子,一下、两下……大灰狼疼得惨叫,不到半天功夫就死了。</p><p class="ql-block"> 每次听完这个故事,我们都吓得好几天不敢出门,出了门也要东张西望,生怕看见大灰狼的影子。觉得天底下最安全的地方便是自家的窑洞。</p><p class="ql-block"> 那年月冬天似乎特别寒冷和漫长,窑洞和窑洞里的土炕便是我们最向往的地方。坐在课堂里,一边听老师讲课,一边思想开小差,尤其到临放学的那节课,老想着窑洞里的热炕和母亲做的香喷喷的饭菜。</p><p class="ql-block"> 对我们而言,最期盼的事便是过星期天,星期天除了不用上学还能躺在窑里睡个懒觉,一睁开眼,太阳的光柱从窑洞顶的高窗子里射进来,呈不规则的几何形状,光柱子里飘浮着的微粒不停地移动,用手抓却总也抓不住。光柱照在窑里的水缸或瓦缸上,再返射到墙上、锅上、案上,斑驳陆离,人好像一下子进入到了梦幻的世界。</p><p class="ql-block"> 农家的孩子懂事早,从小就帮着父母干农活,供自己自由支配的时间很少,只有下雨下雪天才能尽情的玩。下雪天是我们的最爱,除了堆雪人、打雪仗、溜滑滑外,最开心的事就是套雀。在窑门口扫一空地,撒上高粱粒或谷粒,把筛子的一头用短棍支起,棍上系上绳子从门缝里拉进,我们一伙小屁孩爬在炕上,屏声静气地从门缝或窗子缝里偷窥雀的动静,如有雀钻进筛子,就赶紧拉动绳子,反应慢贪吃的雀就被罩在筛下成了我们的战利品。</p> <p class="ql-block">  五十年过去了,这些琐碎往事不但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忘,却越来越清晰地在脑海中闪现。如果说,这是每个在农村长大且住过窑洞的孩子所拥有的共同经历的话,那么成年后窑洞带给我的种种好处却是真切而有实在的。</p><p class="ql-block"> 就拿回乡后第一次搞种植来说吧。九十年代末,老家掀起了地膜种植洋芋的热潮,那时回乡不久,也被这种热浪所感染,在自家仅有的三亩地里全部种上了洋芋。从正月里的切块育苗到二月的翻地起垅、下籽覆膜再到三月灌水施肥、放苗擁土等一系列工序之后,到五月底六月头大获丰收,望着挥汗如雨弯腰躬背挖出的堆在地垅跟小山样的洋芋堆竟没有丝毫的喜悦,反而犯起愁来。原因是货多买主少,家家洋芋找不到销路。无奈之下,只好七八个人凑车,用农用车运到百里外的西峰菜市场出售。临出发的先一天便要用网袋选好洋芋,每袋重约八九十斤,每家一次最多只能装五六袋。当天的凌晨四点就出发,天明前赶到批发市场。运气好一袋可批发十元至十五元不等,运气不好一袋只卖七八元钱,还要捱到中午。卖完一算,除了付运费、交进场费、卫生费外属于自己的已所剩无几。到后晌返家,大部分人宁愿饿着肚子或啃自己带的冷蒸馍也舍不得在饭馆吃一碗热饭。我的积极性和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挫伤,我强烈地意识到:农民要想靠土地发家是很困难的事!</p><p class="ql-block"> 为这上万斤的洋芋,我吃不香饭,睡不好觉,思前想后也没更好的办法,只能谋算着先找个地方贮存起来。这时,我一下子想起了到自家的老窑。我和妻子动手把装杂物的南窑(以前叫磨窑)进行清理,然后铺上一层细土,用小推车把洋芋运进来,一层一层码起,之后再盖上土,一直从窑掌堆到窑门口。</p><p class="ql-block"> 两个月后,洋芋价格开始回升。之前由于无处贮存和急需开支等原因,大多数人都便宜甚至亏本处理了自己的洋芋。商贩见有利可图开始上门收购,价格竟一天比一天好。有个别乡亲也有少量存货,但都是在凉棚或厦房里保存的,高温致使这些洋芋缺失了水分,外形干瘪,表皮呈浅绿色。而我的洋芋贮藏在窑洞里,窑内比外面的温度低10至15℃左右,加之黄土的保湿保鲜作用,翻出来一看,和刚收获的几乎没有两样。贩子抢着要,不挑不拣,且价格不菲。</p><p class="ql-block"> 两三年后又跟风种植包菜,遇到和种植洋芋一模一样的遭遇。我如法炮制,把近万斤包菜贮存在南窑里,等到年关将近,再用农用三轮车拉到附近的集市上出售,不但销路快还卖了好价。</p><p class="ql-block"> 妻子爱种菜,每年秋后,收获的白萝卜,胡萝卜、大白菜,菠菜都堆在窑里,等到过年时拿出来招待亲戚或送人。后来养鸡,又利用南窑贮存玉米和浓缩饲料,还把滞销的鸡蛋也存放在窑里,一两个月仍保持新鲜。再后来养牛,这孔窑洞又贮存草料,接生小牛,给我帮过不少的忙。</p><p class="ql-block"> 农村的窑洞有许多讲究,每个窑洞都有各自的用途。一般南面的窑叫磨窑,里面安一合石磨,再摆上面柜、箩、簸箕等用物,是相邻几家推粮磨面的地方。当然,后来的磨面机早就取代了石磨,石磨都被移到墙角旮旯看不见的地方,磨窑变成了堆放杂物的闲窑。因此南窑才被我利用了多年。中间的窑是厨窑,是家庭主妇做饭兼卧室用 ,里面有锅台有案有炕,是一个家庭最温馨最具诱惑力的地方,孩子也大多住这里;北窑为客窑,是一家之主的卧室兼贮藏粮食用。</p><p class="ql-block"> 我家的北窑最早归太爷住,太爷去世后爷住,爷去世后,父亲拆了之前盖在北面的两间厦房重建了三间土坯房。我结婚时新房就布置在土坯房里,而婚后住的最多的却是窑洞。儿子出生时正好是中伏,房里酷热难耐,妻子选择在窑里坐月子。儿子长到四岁多,父母便带着进城读书去了,我和妻子也离开了老屋,在村口公路边开了商店,吃住都在商店里。老屋和爷的窑洞都闲置了起来,但里面的家具却摆放如初。我三五天回去转一圈,只有在一年里最热的三伏天,下地回来吃完饭,我都要回到老屋的北窑里乘凉。商店离老屋有一里路,每次路过村巷,都能听到聚在路两旁树荫下或房屋后的乡亲们羡慕地说:玉成又回他老庄子里乘凉去了!</p> <p class="ql-block">  每年七月的中伏都是高温天气,太阳像火球一样炙烤着大地和庄稼,人躲在哪里都是汗流浃背,竹扇纸扇电风扇的作用微乎其微。这时只有窑洞是最好的去处。我在老屋的北窑支了一张床,每天中午躺在床上,一边看书,一边尽情享受这难得的清静和凉爽。院子里、崖顶上不时有鸟儿声嘶力竭的叫声,与窑洞里飞蝇活泼清脆的翅翼声行成对比。不过,这都是再好不过的催眠曲,听着听着就进入梦乡。 为此,我还写过一首打油诗:</p><p class="ql-block"> 雷家庄里特清闲,</p><p class="ql-block"> 荷锄归来意未然。</p><p class="ql-block"> 庭院日高蝉声起,</p><p class="ql-block"> 窑洞午歇鸟伴眠。</p><p class="ql-block"> 门无车马惊好梦,</p><p class="ql-block"> 家有诗书改俗颜。</p><p class="ql-block"> 远离喧嚣心常泰,</p><p class="ql-block"> 爱做农家一痴汉。</p><p class="ql-block">也时常想起清人惠登甲的诗:</p><p class="ql-block"> 远来君子到此庄,</p><p class="ql-block"> 莫笑土窑无厦房。</p><p class="ql-block"> 虽然不是神仙洞,</p><p class="ql-block"> 可爱冬暖夏又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其实,这还不是我家最早的窑洞。我家最早的窑是太爷、爷挖在“扬家场”半坡上的那几只,在父亲十八岁前一大家人就住在那里。可能是为了躲避匪患和其它原因,那时全庄人大都挤在这平仄相间的山屲里,做庄稼或出门诸多不便。父亲在饱受了肩担背负之苦后暗下决心要在更平坦的地方修出一副属于自己的庄基。这机会在父亲读完初小,十五岁上跟着庄里的大人在千里之外的兰州、武威一带修筑铁路,用肩膀两人合抬一百多斤重的土筐夯筑路基,整整熬了三年时间揣回一千二百元钱时终于实现了。那年是一九六二年。</p><p class="ql-block"> 父亲说这是他平生第一次挣这么多钱,回来后用其中的六百元迎娶了母亲,用剩下的六百元请人修了这副庄基,打了这三只窑洞。作为男人,父亲在二十岁前已完成了他人生中的两次壮举,而我和儿子在这个年龄段时还在读书,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想起这不由地心生惭愧。</p><p class="ql-block"> 修庄基是一件浩大的工程,对农民来说,是终生的荣耀和追求,也是一个人能力的彰显。庄基一般分为明庄和暗庄(地坑庄),我家是明庄。工程开始时先靠崖从上向下挖一块长约十五米,宽约七米的方形土坑,一边挖坑一边用木推车垫一条斜坡往上运土,坑挖到八、九米深时再在正前方沿水平向外打一个洞子,才开始在正面崖上挖窑。此后,挖窑取下的土都由这个洞子运出。由于庄基周围的土是胶泥,质硬如铁,钁头挖上去只能削下一小块,进度很慢。请来的人干一两天就走了,人换了又换,最后由邻队的一个叫刘老二的带人搞成,前后用了一年时间。</p><p class="ql-block"> 接下来爷和父亲还相继在主窑两侧的土墩上挖了数孔小窑,用来养鸡猪牛羊,并在院子和门上栽下桃杏梨枣,杨椿楸椒等树,一个新家就这样诞生了。</p><p class="ql-block"> 父亲修的窑洞虽说时间不长,距现在也快六十年了,六十年正好是一个甲子,对人而言是生命进入老年的开始,对窑洞来说还很年轻。太爷、爷、父亲、我和儿子五代人都在这窑洞里住过,尽管时间有长有短,但这里曾经是我们共同的家园。 在我五十岁的生命历程中有近三十年的光阴是围着这几孔土窑生活的,此间,我曾几次下力气改造过它。如把父亲留下的除这三孔主窑以外的土墩和土墩下的小窑和土房全部推平,三面分别盖了六间砖房,三间厦房,三间牛棚,一间车库和平顶门楼,最后用红砖箍了三只主窑的窑圈和整个崖面。在当时,用这些钱完全可以在居民点修一座像样的新居,我只所以没有这样做谁说不是对老窑的留恋和不舍呢?</p><p class="ql-block"> 五十年里我也曾无数次地离开过它,像出外求学或在县城或县城以外的地方工作,供我住的宿舍我从没把它当过家,包括现在住的楼房,我只认为它们无一例外都是临时栖身的住所而已,只有老家的窑洞才是我魂牵梦绕的家。</p><p class="ql-block"> 每当风雪交加的寒冬或酷暑难耐的伏天,脑海中不由地就想起老家那温馨暖人的土炕和快意凉爽的窑洞。当然,还有带着母亲体香的农家饭菜和逝去的光阴。这时我也自然想起母亲常说的一句话: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土窝。</p><p class="ql-block"> 这几年离开老家在县城生活的乡亲越来越多,有工作的,做生意的,带孙子上学的,有被儿女接来享清福的。在街道里碰见寒暄,无一不露出对老家的留恋和牵挂。还有许多在外地的同学,闲扯中都流露出退休后要回老家养老的愿望。养几只鸡,种一畦菜,泡一壶茶,捧一本书,早沐朝阳,晚赏明月,听虫鸣蛙唱,吃粗食淡饭,何其乐哉。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天人合一”吧!</p><p class="ql-block"> 但愿今生还有机会回去住我家的窑洞,睡老家的土炕,过门前种五柳,堂上悬字画的适意悠闲的生活,我想,这是我一生的梦想和追求呀!</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作者简介】雷玉成,又名雷哲,生于1969年,泾川县泾明乡人,下岗工人。热爱文学,闲暇之余创作诗歌、散文、楹联、民间故事、春官诗等三十余万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