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牛记

芥舟

<p class="ql-block"> 侯君明</p><p class="ql-block"> 我上小学三年级时,生产队解散了,队里的牛、驴要拍卖给社员。有天中午,我放学回到家,父亲告诉我买到了一头牛,我赶紧去看,一看却大失所望:牛凶巴巴的,个子很高,但是很瘦;毛色黄而偏白,干巴枯焦,而我印象中队里最漂亮的几头牛颜色是黄色或黄而偏红,油光发亮;角短而直,向前向上伸着,而不是向两边伸出又弯回来的长角;更要命的是,它的屁股上还有一块巴掌大的疤,疤是白色的,有的地方还渗出一些血丝。父亲看出来我不喜欢这头牛,说喂一喂它就胖了,疤治一下就好了,还说这头牛便宜,拍卖的底价是八十块,但一直有人跟他抢,最后拱到了一百六,对方才放弃,可见它也是抢手货呢。我心想,还一百六,十六都不值,瘦了能变胖,疤能治好,毛色能变成漂亮的黄色吗?角能弯起来吗?</p><p class="ql-block"> 但父亲却不在乎我的情绪,很热情很细心地照顾这头牛,除了按时按点喂它吃草以外,每天还给它加些精饲料,买了一种叫肤轻松的药膏,天天给它抹,过了没多久,它的疤就好了,也胖了不少。我有时候也跟着父亲一块儿喂它,慢慢地觉得它没原来那么讨厌了。让它拉车拉犁,它的力气很大,给家里帮了不少忙。</p><p class="ql-block"> 我当时正痴迷《三国演义》,很羡慕书里骑牛打仗的孟获,就幻想着要是也能把这头牛训练好,骑着它四处冲锋,那该多带劲儿啊。但这头牛一直不改凶巴巴的样子,我不敢太靠近它,更别说骑它身上了,怎么训练是个难题。我也不愿意去问大人,因为我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事儿,——等训练成功突然骑出去才能一鸣惊人,要是大家事先都知道就没有这种效果了。我想来想去,终于想到了一个好主意。我把牛紧紧拴在一棵大树上,让它的头贴着树干,不能四处乱活动,我攀到树上,再爬到牛背上方的树枝上,然后双手紧抱树枝,把脚放上牛背,它不让我踩,动来动去,但我就是不下来,一直踩着它,最后它终于不动了。我想,这样训练久了,可能它就习惯了,我再骑它它也不会有意见。但训练了一个月,一看到它往前伸着的两只角,我还是不敢骑到它背上,想当孟获的理想就这样破灭了。</p><p class="ql-block"> 有一件事让我改变了这头牛给我留下的坏印象。村里一个年轻人去世了,不能直接埋到祖坟,就临时丘在村外一个山沟里。丘是林州方言,就是暂时埋葬的意思,古代叫“权葬”“权厝”。葬后当天晚上下过一场雨,第二天下午,我去山上放牛,走到离坟丘不远的地方,在将干未干的路面上看到几个很大的爪印,像是狗的爪子,但明显比狗爪要大得多,我猜想一定是狼来过。当时是大白天,我也不怕,就继续赶牛上山。下过雨后,草上还挂着些水珠,牛非常爱吃,我在山上边放牛边看小说,不知不觉忘了时间,后来看到天有些暗了,就把牛往下赶。山里就是这样,山顶觉得天还不算太黑,到了沟里就明显暗了,快回到那个坟丘的时候,我猛然想起了狼,心里一阵发慌。风吹着路边地里的庄稼,我感觉里面好像藏着好几只狼,心里更加紧张。我焦急地催牛赶紧走,但它像往常一样,不紧不慢地迈着步子。看它这样,我突然踏实了下来:狼虽然厉害,但比牛小多了,而且我们家的牛还这么凶,它敢挑战吗?这样想着,我觉得这头丑牛比以前亲切多了,紧紧地贴在它的身边走回了家。</p> <p class="ql-block"> (雷震《村晚》)</p> <p class="ql-block">  从小学三年级到高一,每到周末和寒暑假,我差不多每天都去放牛。当时村里有牛的人家不少,专门负责放牛的小孩子也不少,我们经常在一起的有七八个人。人多了热闹,只要凑够四个人,我们就打升级,如果超过四个人,就抓阄选出打牌的人,其他人在边上看打牌,顺便看着牛。长大后我外出上学、工作,只要碰上打双升的比赛,基本上罕逢对手,就是因为放牛时打下了扎实的童子功。有一次忘了带扑克牌,大家百无聊赖,看到两头公牛有些不和,跃跃欲试地想比一比,就挑逗它们打架。两头牛身高体重相当,正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都用角死死地顶着对方,我们各自选好要支持的牛,为它们呐喊助威,声势浩大,如同一场大战。结果,一头牛被另一头顶到悬崖边上,直接掉下去了,到了悬崖下面也没停,沿着山坡又继续往下滚,最后滚到半坡上的一块儿庄稼地里不动了。我们都傻眼了,刚才也跟着呐喊助威的牛主人吓哭了,边哭边往坡下跑,到了地里,一看牛的腿已经摔断了,爬不起来,他也弄不动,只好回家叫了几个大人把牛抬回去。此后的一个多月,那头牛一直在家养伤,他天天出来给牛割草赎罪。这事儿给我们的教训就是:打牌是最有益身心、于牛于人无害的娱乐活动。</p><p class="ql-block"> 凑不够四个人,无法打双升,我们也有其他玩法。三个人可以打争上游,两个人呢,就每人捡一把蜗牛壳,分别拿出一个,让两只蜗牛壳最尖的地方互相对着,用力顶对方,谁手里的破了就再换一个,最后谁手里还剩有蜗牛壳,就算获胜。捡蜗牛壳多了,我们都很有经验,知道哪种蜗牛壳最硬。村里有一个山头叫扁垴,又高又陡,上面有一种扁蜗牛壳,比常见的蜗牛壳大得多,扁得多,边缘很薄,但硬度却远远高于其它蜗牛壳。别的山头上都没有这种蜗牛,我后来到了外地,也从来没有见过这种蜗牛。我们还在扁垴上看到过不少鱼化石,可见地理书上的板块运动、沧海桑田都是真的,不是骗我们小孩子的。</p><p class="ql-block"> 有时候,没有约上其他同伴,我就一个人去放牛。我觉得一个人放牛也挺好的,可以带一本书在山上看。牛好静,只要有草吃,基本不乱跑,远远地看着就行了。我放牛时看了不少小说,《红楼梦》《家》《春》《秋》都是在放牛时看的。上大学时学篆刻,看到齐白石刻过一方“吾幼挂书牛角”,觉得和我小时候的经历有些相似,对这方印不禁看了又看,后来知道这个典故出自李密。我也想学着刻一方,但是想到我家那头牛角太短,挂上书实在有些滑稽,而且我也确实没有往上挂过,只好作罢。有一次放牛时看书太入迷,没有把牛看好,它跑到邻居的地里,把人家刚栽的红薯苗全吃光了,回到家告诉父亲,他也没批评我,自己挑了一担水,让我挑着红薯苗,到山上给人家补栽。</p> <p class="ql-block">  (齐白石《吾幼挂书牛角》)</p> <p class="ql-block">  我从小喜欢书法,知道张芝“临池学书,池水尽墨”的故事(传说王羲之也是这样),也很崇拜李白铁杵磨成针的求学精神。我在扁垴上看到有一块大石板,有一间屋子那么大,非常平,一个人上扁垴放牛的时侯,我就带一个铁钉,在大石板上抄古文,记得抄过《岳阳楼记》《滕王阁序》,其他内容不记得了。我心想,要是把这根铁钉磨掉一大截,我的书法估计就快练成了,但在石板上划了好多次,最后钉尖都没用完,书法自然也没练成。看来,我还是没有恒心,张芝、王羲之、李白不是那么好当的。</p><p class="ql-block"> 我们村四面都是山,只有北面有条窄窄的走廊通往县城。放牛时我爬过所有的山头,觉得每个山都很有意思,都有各自的美。但我最喜欢扁垴,除了因为它上面有扁蜗牛、鱼化石和大石板之外,它本身也很值得一说。其他的山头都是围着我们村散立着,但扁垴不同,它是从村西边的山起步往村里延伸,直到快进村了才戛然止步,昂然矗立在村人面前。扁垴的南面是一道沟,叫南沟;北面也是一道沟,叫西沟,——为什么不叫北沟?北沟在西沟的北面,和它也隔了一道山。这样命名出人意表,妙不可言,何况南沟和西沟里面都是无数良田。扁垴很高,到了山顶,上面却是平的,长有四五百米,宽有二三十米,中学地理课上学到高原时,我觉得扁垴就是我们村的高原,既有绝对高度,又有相对高度,上面的地势又很平坦。站在扁垴上面,我经常往四面张望,东面是山,南面也是山,西面更是高高的太行山,只有北面,目光越过近处的低山,可以看到远处有一些建筑群,到傍晚时能看到那里有一片灯光,那就是县城,我最向往的地方。即使我已经到县城上高中了,到山顶往北面望,那个地方还是如此吸引我。但是如果长大后去不了县城工作生活呢?是不是就得一直在老家放牛?</p><p class="ql-block"> 过了高一的暑假没多久,父亲把牛卖了。我明白,这是釜底抽薪之计,如果不好好学习,将来连牛也没得放了,只能全身心投入学习了,从此,我和牛的故事就划了一个句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