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

温倩

作者高焕云 　农历六月初九，是我儿时一年当中最期盼的一天。这天，母亲会忙碌着做好多好吃的，姑姑一家子也会早早过来，带着各种各样的美食小吃，孩子们许久未见，一进门便叽叽喳喳的谈天说地，兴奋的追逐打闹……平静的小院顿时热闹起来，欢声笑语，幸福四溢，因为这天是奶奶的生日。 奶奶要是现在活着的话，今年已118岁了，虽然离开我们三十多年了，但是她的音容笑貌，慈祥和蔼的样子，我却记忆犹新…… 奶奶出生在一个大家庭里，她父亲兄弟四个，上有三个大伯，巧的是他们下一代全是男丁，奶奶的出生，便是这个大家庭天大的喜事，全家人把奶奶视为掌上明珠，呵护有加，取名“福英”。因为是家里的宝贝，所以奶奶的童年可以说岁月静好。 十七岁这年，如花似玉的奶奶，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给了我的爷爷。 我爷爷排行老大，家里还有两个弟弟，两个妹妹，听奶奶说爷爷长的很丑，个子挺高，皮肤黢黑，不胖。小时候因出麻疹失去了一只眼睛，脸上还有个黑色胎记，性格内向，甚至有点孤僻，说起话来有点倔，比奶奶大了整整五岁。保媒的是爷爷的亲小姨，提亲的时候只说了爷爷的优点，缺点一概隐瞒了起来，奶奶知情后，整个人都懵了，她觉得是被骗了一样，滚烫的心一下子掉进冰窟窿里了。 婚后不久，奶奶回娘家了，爷爷便去山西打工谋生，离开了家乡。那个年代，没有交通，没有通讯，他们聚少离多，结婚六年多，他们的大儿子出生了。六年啊！奶奶对婚姻的不如意，和这些年没孩子人们对她的冷嘲热讽，心中的委屈和苦衷瞬间涌上心头，奶奶哭了。 孩子的诞生像一缕阳光温暖了这个家，温暖着奶奶这颗灰冷的心。这个时期，爷爷在外也较顺利，爷爷写的一手好字，账目清晰，为人忠厚，所以得到重用，家里的日子好了起来。之后几年，奶奶又生了姑姑和二伯，每天忙忙碌碌，很是操心。 平平静静的生活，这时被一件事给打乱了。 奶奶的亲哥哥不知咋的染上了大烟瘾，把家里卖了个精光，嫂子领着侄子走了，爹娘都气的病倒了，她哥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找不到人了，没过几日，爹含泪走了。奶奶带着三个年幼的孩子，在大伯和哥哥们的帮助下，把父亲安葬好，又把奄奄一息的娘接到自己家，泪水一次又一次得冲洗着奶奶的脸。 在她的精心照料下，母亲渐渐地好起来了，这时奶奶的心宽了好多。就这样，一年过去了，大儿子七岁，女儿五岁，二儿子两岁多，老娘还能照看孩子了，奶奶很欣慰。 然而，一个戳心窝子的大灾难，晴天霹雳般的砸向奶奶。 她的小儿子生病夭折了。“天啊，老天爷啊，我做了什么恶了呀！”奶奶撕心裂肺的哭着喊着。哭啊，哭啊…“别哭坏了身子，还有俩孩子呢，你病倒了，可咋办呀，咱日子还得过啊……”老娘的话让奶奶意识到，自己要坚强起来！ 俗话说，老天给你关上一扇门，就会给你打开一扇窗。一年后，又一个小生命降生了，这便是我的父亲。 这年，奶奶三十一岁，爷爷三十六岁，那个年代，她们算是老来得子啊，把一家人高兴的，那叫一个开心，奶奶说那段日子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第二年冬，爷爷早早的从外回来了，人瘦了一些，但精神挺好。这时候父亲整一周了，爷爷每天看着可爱的小儿子，教俩大孩子写字，读书，一家人其乐融融。 爷爷也是个内心坚强的人，这时他身体已出现了问题，他的肚子总是莫名其妙的痛，像有块石头压着似的，不想吃饭，他忍着不想跟奶奶说，怕她担心。但是，还是被细心的奶奶发现了，她什么也没说，去找来大夫，给爷爷把了脉，抓了药，就这样一段时间过来，爷爷好了，能吃饭了，人也渐渐的胖了。 三个多月过去了，山西那边捎信催爷爷回去，奶奶对爷爷说“要不咱别去了，身体要紧啊！”“我不去挣钱，一家人吃啥喝啥呀！”奶奶没做声，尽管有诸多的不舍与担心，但爷爷还是执意走了。 此后的日子里，奶奶无时无刻地挂念着爷爷，悄悄的不知流了多少泪。 三个月过去了，夏天早已到了。一天傍晚，奶奶和孩子们在家门口乘凉，突然看见远处有个人，高高的，瘦瘦的身上背着个包，手里拄着个棍子，踉踉跄跄得向她走来，奶奶顿时大吃一惊。 “呀！这是咋了？”奶奶喊着，立刻上前扶住他，搀进家。这时的爷爷虚脱的已经说不出话来了，脸腊黄腊黄的，瘦的皮包骨了，这时奶奶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痛苦，泪水哗哗得流了出来，孩子们都哭了。 不知道走了几天，不知道他路上受了多少罪，也许老天爷看他可怜，冥冥之中在帮助他，好让他和家人有个短暂的团聚吧！ 爷爷躺在炕上，什么也吃不下了，奶奶愁的心如刀绞，她后悔不该让爷爷走，她的心在滴血。 爷爷一天不如一天。奶奶为了孩子们，强忍着泪水，坚强地挺着。 天黑了，小院格外的安静，奶奶坐在爷爷的身边，怀里搂着父亲，伯伯和姑姑依偎在奶奶身旁，他们对爷爷有点生疏，毕竟在一起的时光太少了。奶奶没有点灯，月光透过窗户，照在炕上，爷爷颤抖的手摸着父亲的小脸，小胳膊说：“孩子，多吃点儿饭，快快长大，好好的孝顺你娘。”说着又把俩大孩子叫到跟前，摸着俩孩子的手，微弱的声音说：“孩子，爹不中用了，以后家就靠你了，你一定要听你娘的话，照顾好弟弟妹妹，你娘太难了。女儿你要多和娘说说话，帮娘把咱孩子照看好，多解劝解劝娘，你娘太苦了……” 此时的奶奶已泣不成声了，孩子们都哭了，紧紧的搂住奶奶。 夜深了，孩子们都睡着了，但爷爷没有睡，因为他有太多太多的话想给奶奶说。他用尽全力，拉住奶奶的手，微弱的说到:“我对不住你，没让你过几天好日子，我死后，不要比别人，大操大办，省下来钱丢着养孩子用，我对这个家没有什么功，买个席子把我卷住，找个窑洞放进去就行了，你切记一定要把咱孩子们抚养大，哪怕是买掉房子，也不能饿着咱孩子……就是苦了你了啊……”爷爷说不出话了，泪水慢慢的从眼角流了下来，奶奶泪流满面，哽咽得说到：“你放心吧，我就是砸锅卖铁，哪怕是要饭，也要把孩子们养大成人……” 夜是那么的长，那么的凉。 第二天，爷爷带着他满腹的才智、对奶奶的愧疚和对三个年幼孩子的不舍，伤心的走了。年仅三十七岁。 天塌了，奶奶痛不欲生，昏死过去…… 　 　奶奶遵照爷爷的话，把爷爷放在村边一个窑洞里，只能这样了，这突如其来的灾难，把奶奶压垮了。 奶奶一直在发昏，水米不进，亲戚们和邻居们都对她的身体感到担心和焦虑。 “娘，娘，你快醒醒啊！”孩子们哭着，喊着，奶奶冥冥之中听到了孩子们的叫声，她努力着睁开眼睛，这时，奶奶眼里已没了泪水，只有迷茫。 奶奶昏昏沉沉的躺在炕上，十岁的哥哥和七岁的妹妹相互帮衬着，照顾着娘和两岁的小弟弟，支撑着这个家，俩孩子承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苦难，艰难地度着日子。奶奶看着可怜的孩子们，一阵阵心酸流进心间，为了孩子，也要活下去！有了这个信念，奶奶渐渐地站了起来。 经过半年多时间，奶奶的身体才缓过来，却也老了许多许多。 那是个动荡的年代，什么自治军、皇协军、土匪，时不时的就出现在村子里，甚至还有日本人。他们拿着枪，天天都有这儿死人，那儿打伤人的事情，日子过得是心惊胆颤。 我们家住在村边，没有几个邻居，孩子们还都小，奶奶吓得每天都不敢开门，尤其是到了晚上，门口过兵的时候，奶奶和孩子们就紧紧地抱在一起，黑着灯，关着门，听着外面没声音了，她们才敢睡觉，度日如年！ 过了些日子，突然一天有个从东北回来的远房亲戚，来家看奶奶，见到奶奶这种状况，很揪心，于是说:“你孩子的三叔(我爷爷的三弟)现在在东北的买卖做的挺大的，你不如去找他，给孩子们谋条生路……” 一席话，让奶奶热血沸腾，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这是老天在帮我啊！奶奶这样想着。 一个乡下小脚妇女，大字不识一个，从来没出过远门的奶奶，鼓起勇气，决定要带孩子们去东北，投奔他们的亲叔叔。 奶奶把家里能卖的都卖了，凑够了盘缠，跟着亲戚的朋友，带着三个年幼的孩子，踏上去东北的路。 她们坐了整整三天三夜的火车，终于来到了这个陌生但充满希望的地方，几经周折来到了三爷的家，安顿下来。 我三爷是个有经商头脑的人，做生意账目清晰，头脑精明，很会说话。外人见了，都是先生先生地叫着。然而回到家，他就像凶神一样，不管对谁，一说话就骂人。我三奶奶似乎已经习惯了，奶奶不敢吭声，心里很难受，好在三奶奶人还是挺好的。 三爷的大儿子比我父亲大两岁，当时六岁。一天，三爷的儿子拿着个白面馒头在院子里吃，父亲一双小眼睛在那盯着看，口水都流出来了，小堂哥就用小手掰了一块儿，给父亲吃，父亲高兴地伸出小手准备拿，突然，啪的一声，打在父亲手上:“吃啥呀吃！”三爷训斥着父亲，父亲哭了，这一切，奶奶在屋里看的清清楚楚，她心里一阵酸楚，泪水哗的流了出来。 三爷不喜欢女孩儿，见了姑姑总是咬牙切齿的说:“一个丫头片子，啥也不能干”，因此姑姑很害怕他。 有一次，三爷突然对奶奶说:“你也不想法子，四张嘴总不能让我一直养着吧”。 “你说的啥话？！”三奶奶赶紧在一旁打住。 没有想到三爷竟然说出如此绝情的话，奶奶心里多年苦涩和委屈在心中爆发，她泣不成声，昏了过去。 不管孩子们怎么喊叫，奶奶依然紧闭双眼，一动不动。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孩子们的哭声惊动了周围的邻居们，大家纷纷过来，用各种方法施救奶奶，三爷这时也感到了事情的严重，赶紧拿来好药，给奶奶用上。 奶奶终于醒了过来，她无力地挣开眼，但说不出话。只见孩子们已经哭成泪人了，所有在场的人看着这孤儿寡母都抹着眼泪。 在众人的指责下，三爷的态度和语气收敛了许多，对这个千里迢迢来奔他的寡妇嫂子和三个年幼的没了爹的侄儿，有了一丝怜惜。 十二岁的大伯天天跟着三爷干活，寄人篱下的日子，奶奶还是选择了坚强，为了孩子们，奶奶忍住泪水。 奶奶是个勤劳的人，只要一有精神，就闲不住，帮三奶奶做饭、洗衣、带孩子。 东北人很豪爽，看奶奶和孩子们可怜，每到秋收季节，邻居们会拿来很多土豆、高粱让她们吃。 有时候，奶奶看到别人家的孩子吃的、穿的，再看看自己的孩子们，心里总有说不出的滋味。 就这样，三年过去了。十五岁的大伯，被三爷当大人使唤。铺子里平时送货、拿货的活儿都让大伯去，不管刮风下雨，不管天早或晚，不管路途是远是近。有时候，三爷遇到不顺心的事，还不分青红皂白，把气全撒在大伯身上。为此，奶奶没少流眼泪，在隐忍中度日。 一天，大伯又被三爷莫名其妙地臭骂了一顿，回到家他坚定地对奶奶说:“咱们走吧！我今天遇到个咱武安老乡，他说最近要回去。我好好种地，咱们能活下去！” “好啊！”奶奶顿时觉得孩子长大了。 走，谈何容易，三爷能让她们走吗？其一，奶奶和姑姑能为他干活，更何况大伯已是他生意上的顶梁柱。其二，他怕别人说他对嫂子不好，落下赖名声。 于是，奶奶决定悄悄走。 经过几天的精心准备，在一个漆黑的夜晚，一家四口在老乡的帮助下，到了火车站，离开了这个伤心之地。 回到家，看着一贫如洗的家，奶奶还是忍不住哭了。 生活再难，总要面对。亲戚邻居们帮助大伯把家里几亩荒了的地收拾了出来。 后面的日子，大伯和姑姑每天去地干活，为了挣点吃的，七岁多的父亲去给别人放牛，奶奶看着懂事的孩子们，觉得自己有了盼头。 又是三年过去了，大伯已成十八岁的小伙子了，是家的顶梁柱，是奶奶的主心骨，奶奶很欣慰。 然而，来之不易的平静这时又被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彻底打碎。 这天，村里召开了征兵动员大会，要求满十八岁青年参军上前线，保家卫国。 听到这个消息后，奶奶的心像刀割一样，和孩子们抱在一起，哭成一团。 “老天爷，能不能放过我这个没爹的孩子啊，好不容易长这么大，走了让我咋活啊！打仗子弹可不长眼啊！”奶奶哭的撕心裂肺。 大伯擦了把眼泪，故作镇定的说：“娘，没事，我走后，家里有啥事，政府会管的，有困难了，就去找他们……” 奶奶哽咽着，颤抖的嘴说不出话来了。 一人参军，全家光荣。 几日后，村子里敲锣打鼓，把几个年轻人送去了部队。 自此，奶奶的心也被拽走了…… 大伯走后的日子里，奶奶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天天哭，天天想，天天盼，她逢人就打听外面的消息，几个月过去了，却杳无音信。 半年后的一天，家里来了一波人，把一些东西和一张证书递给了奶奶…… 大伯牺牲了…… 孩子们需要爹的时候，丈夫走了，娘需要孩子的时候，儿子又走了。 一次次生离死别，一次次痛彻心扉，奶奶哭干了眼泪，命运对她太残忍。 …… 几年过去了，姑姑和父亲都相继成了家。 自从母亲进了这个家，奶奶便迎来了她一生中的最幸福的时光，再也没有流过眼泪。 随着大哥、二哥、三哥的出生，奶奶高兴得精气神倍增，身体一天比一天硬朗了，家里的事都交给了母亲，奶奶只顾看孩子。 母亲非常能干，里里外外一把好手。平时对我们管教特别严厉，每次我们办了错事，母亲打骂我们的时候，奶奶都是第一时间站出来阻止，堪称我们的“保护伞”。 正是母亲的严格教育，我们的学习成绩都很优秀，每次拿回奖状，奶奶心里都乐开了花。逢人就夸我母亲，是个好媳妇。 父母每天起早贪黑，不辞辛苦，为了多挣工分，生产队里的重活、累活，他们抢着干，让我们四个都上到高中毕业。 大哥当兵第二年，七十岁的奶奶跟着一个邻居上了去北京的火车。到了部队受到了哥哥和战友们的好生招待，在北京住了二十多天。奶奶回来后好一番炫耀，逢人就讲在北京的见闻，像个小孩一样。 时间过的很快，转眼我们都大了，都有了不错的工作，也都相继成了家，有了孩子。这时候，奶奶嘴里夸的人更多了，不只是母亲了，孙子好、孙女好、孙媳妇好…… 晚年的奶奶每天穿的干干净净，手里拿个小手绢，坐在门口，不管岁数大的，还是年纪小的，她都和人家有说不完的话，全是夸人的话。 我们都愿意听奶奶说话，愿意听她讲过去的事。临终，奶奶一点儿也不糊涂，说话也清清楚楚。 1989年4月11日奶奶安详地走了，享年八十五岁。 “吃屈是福，能忍自安。”这是奶奶常说的一句话。 正是靠着隐忍、坚强的意念，让奶奶度过了那不堪回首的艰难岁月，享受了儿孝孙贤、四世同堂的幸福快乐，奶奶的一生，是不平凡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