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童溪，一条从诗经里流淌出来的河流

阳子

霍童溪，一条从《诗经》里流淌出来的河流

霍童溪从闽东的苍茫山峦间蜿蜒而出，清波起伏，如一卷缓缓铺展的古老诗篇。它不舍昼夜地穿越万年时光、穿行蕉城大地，滋养两岸田畴村落，也默默沉淀着此地厚积千年的灵气与精神。

溯流而上，霍童古镇端坐水畔，宛若时间遗忘在溪边的旧梦：青石街巷，行走过千年商旅；雕花木窗，流淌着明清月色。溪水曾负载屏南、周宁的木材与毛竹顺流而去，为古镇灌注了最初的生气。古韵悠悠水悠悠。洞天福地，支提山既冠列道教三十六洞天之首，又是佛国名山，安放天冠菩萨道场。山间层峦叠嶂，时有云海翻涌如佛光普照，人行奇石古洞间，恍然忘却尘世营营。

古镇的精魂，亦在那些飞檐翘角间游走。霍童线狮，这牵丝舞动的灵兽，在匠人手中腾挪跳跃，坐卧扑跃如生灵附体，戏球夺彩似得道成精——它自春晚舞台行至四海，以绳线牵引的不只是雄狮，更牵出了民间智慧中那份活色生香的生命力。而邑坂村，则以八卦之形静卧于溪畔，村中池水如阴阳之眼，五条主弄如血脉般向外延伸，再与二十七条小弄交织成网，将古老的生存智慧凝固于砖石之间。

真正让这方水土得以千年丰饶的，却是隋朝黄鞠所留下的旷世水利工程。这位被后世尊为“水神”的智者，率众在龙腰山劈开百丈岩壁，引霍童溪水穿山而过，又在琵琶洞开凿精巧水道，将清流导入万顷良田。渠水在阳光下闪烁，如大地血脉汩汩流动，滋养着两岸的稻麦桑麻。这一千四百年前的智慧结晶，至今仍默默运转，已被镌刻于世界灌溉工程遗产名录，成为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不朽证言。

女画家潘玉珂的故居亦在镇中深巷。她笔下松竹梅兰浸透冷逸清气，虽终生未嫁，却以满室丹青为魂灵安家，清逸如同梅妻鹤子的林和靖。其画境清寂，恰如霍童溪水无声流过千年，悄然成就了另一种丰盈的人生境界：尘世枯荣之外，尚有笔墨可依凭，纵使孤灯一盏，亦足以照亮自身澄澈的天空。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此一方！她的身影融入霍童的烟雨，本身便是一幅淡远的水墨。

溪水不舍昼夜，行经九都贵村，秋光便悄然栖落于石板路上，古宅檐角轻挑斜阳，似欲与秋风低语。古渡口，摆渡过多少往事多少故事，如今无人舟自横，却依旧斜晖脉脉水悠悠。当溪流转入八都白鹭洲，则另是一番天地：洲上白鹭翩然，掠过粼粼水面，时而栖于浅滩，优雅如《诗经》里“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的千年意象重现。清晨的薄雾与江南气息交融弥漫，令人恍入桃源之境。而八都溪池，则如午后静思，树影斑驳筛落，将人引入澄明。待到九都洋岸坂村的荷塘铺展，层层碧叶擎起粉白芙蕖，游人往来于栈道凉亭，仿佛浮生半日之闲，便是从尘网中偷来的全部意义了。

溪流蜿蜒，地名亦浸染着超逸之气。扶摇、云气、外渺、雁乐、花漾湾、风吹罗带——这些名字仿佛仙人飘落的衣袂，点染在青山碧水之间。行至云气村段，但见水雾常年缠绵河滩，滩石之上赫然镌刻着前人诗句。水流千年冲刷，字迹却如剑气穿透时光——云气风雅颂，诗滩赋比兴，这十个字道尽了此地的文脉精魂。最妙是其旁“乌猪滩”之名，粗粝如未琢之石，却与诗滩雅韵并立。想来先民以俗名镇住水势野性，又以诗文驯养性灵，雅俗相济间，倒显出文化最本真的剑气锋芒。

然而溪流终究要汇入更宏大的命运。当溪水行至洪口，骤然被现代工程的巨手拦截。洪口水库深水之下，淹埋了“惊水瀛洲”的莒州奇景——那里曾有依山临河的古厝错落，有金钟渡口的人声桨影，更有独木冲浪的惊险技艺……水波吞没了古韵，也淹没了回响。冰心先生当年题写的“惊水瀛洲”四字，如今成了静卧水底的无字碑，默默提示着：所谓发展，若以擦除记忆为代价，我们是否正亲手将未来赖以生存的根脉斩断？黄鞠的渠水尚在低语，而洪口的深潭却已喑哑。

霍童溪依旧奔流，行过道场香火、古镇沧桑、诗滩文脉，最终归于大海的苍茫。它映照过先民的汗水与诗人的吟咏，也映照过古村落的湮灭与自然风骨的消隐。阅尽沧桑，只有两岸青山依旧。

诗情画意霍童溪，一条从《诗经》里、也只能从《诗经》里流淌出来的河流，穿行于时间与人心之间，其命运早已不止关乎一泓水流的存续——它是大地书写的箴言，也是我们如何自处的镜鉴：当水波抚平了河滩上一切刻痕，唯有对生命来处的敬畏，方是渡向未来的唯一舟楫。

美女峰千万年来静卧霍童溪畔，长发如仙气飘飘，静听水声低回。溪流如镜，映照出千年光阴里道场的香火、线狮的腾跃、诗滩的刻痕、古厝的倒影，也映照出洪口深潭的沉默。水波终将带走所有具象，却带不走流淌在血脉中的记忆与灵性。此刻，霍童溪的烟云在暮色中升腾，仿佛要携着整条河流的魂魄归返诗的天国：

伴山伴水生云烟，扶摇直上连九天；

老夫本是凡间客，一入霍童即成仙！

多年前的这首诗，至今吟唱起来，感觉仍能穿透水雾，在峡谷间久久回荡——原来成仙不必远求，心魂泊入此水此山，便已是永恒的飞升。

（2022年7月3日）

雨后霍童溪，

氤氲有仙气；

尘网大造中，

常常梦此地。

伴山伴水生云烟，

扶摇直上连九天。

老夫本是凡间客，

一入霍童即成仙。

扶摇是霍童溪畔的一个地名。

云气也是霍童溪畔的一个地名。

有没有感觉？这些地名都是仙气飘飘。

云气风雅颂

诗滩赋比兴。

乌猪滩名称很俗。但那里有一种文化的剑气，穿越千年而来。

睡美人，在霍童古镇静静地等你千年。你赴约吗？

编辑点评：

文脉深处的凝视

——评散文《霍童溪，一条从诗经里面流淌出来的河流》

《霍童溪，一条从诗经里面流淌出来的河流》是一篇极具文学性和文化深度的散文佳作。

一、 主题与立意：深邃隽永，引人深思

1. 核心主题鲜明且深刻： 文章以霍童溪为载体，远不止于描绘一条河流的自然风光，而是将其升华为一条承载着千年历史、文化、精神与人与自然关系的“文脉之河”。其核心立意在于探讨：在现代化进程中，如何守护文化根脉、尊重自然智慧、寻求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 洪口水库的隐喻与黄鞠水利工程的对比，将这一主题推向高潮，极具现实批判性和哲学深度。

2. 立意高远，格局宏大：从《诗经》意象开篇，到最终归于大海与对生命来处的敬畏，文章立意超越了地域限制，触及了人类文明发展中的普遍困境（发展与保护、记忆与遗忘、技术与自然）。结尾的升华（“大地书写的箴言”、“如何自处的镜鉴”、“渡向未来的唯一舟楫”）更是将主题提升到生命哲学的高度。

3. 情感基调：深情、眷恋、赞叹中交织着忧思与警醒。对霍童溪流域的自然人文之美充满热爱与自豪，对消逝的景观（莒州奇景）和潜在的“根脉斩断”充满忧虑，对古人的智慧（黄鞠水利）充满敬意。

二、 结构与脉络：匠心独运，移步换景

1. 线索清晰，结构严谨： 以霍童溪的地理流向为明线（源头古镇→九都贵村→八都白鹭洲→洪口→入海），以时间纵深（从古至今）和文化精神脉络（道教佛教、民间艺术、生存智慧、水利工程、文人情怀、环保忧思）为暗线，交织并行，层次分明。

2. 移步换景，过渡自然：文章如同带领读者沿溪而下进行一场深度文化之旅。地点转换衔接巧妙（“溯流而上”、“行经”、“溪流转入”、“行至”、“最终归于”），每个段落聚焦一个核心场景或文化符号，共同构成完整的霍童溪图景。

3. 首尾呼应，意境升华：开篇点题“从《诗经》里流淌出来”，结尾再次强化“从《诗经》里、也只能从《诗经》里流淌出来”，并深化其象征意义。末句引用古诗，将“成仙”归于“心魂泊入此水此山”，完美呼应开篇的诗意与贯穿全文的文化精神归宿感。美女峰与溪流如镜的意象收束全篇，余韵悠长。

三、 语言与表达：文采斐然，意象丰盈

1. 语言风格：典雅、凝练、富有诗意和韵律感。大量运用四字短语、对仗句式（“青石街巷，行走过千年商旅；雕花木窗，流淌着明清月色”、“道场香火、古镇沧桑、诗滩文脉”）、文言词汇（“营营”、“栖落”、“脉脉”），文白相间，营造出浓厚的古典韵味，与描写的古意相得益彰。

2. 修辞手法丰富且精妙：

比喻： 生动形象（“清波起伏，如一卷缓缓铺展的古老诗篇”、“古镇端坐水畔，宛若时间遗忘在溪边的旧梦”、“渠水…如大地血脉汩汩流动”、“名字仿佛仙人飘落的衣袂”、“字迹却如剑气穿透时光”）。

拟人： 赋予自然与人文景观生命（“溪水不舍昼夜”、“古镇的精魂…游走”、“白鹭洲…如午后静思”、“水波终将带走所有具象”）。

引用与化用：巧妙融入《诗经》意象（“关关雎鸠”、“蒹葭苍苍”）、古诗（“无人舟自横”、“斜晖脉脉水悠悠”）、名人题字（冰心“惊水瀛洲”），增强文化底蕴。

象征：霍童溪（文脉、记忆、生命之源）、黄鞠水利（和谐共生、永恒智慧）、洪口水库（现代性对传统的吞噬、失声的代价）、诗滩刻字（穿透时光的文化力量）、美女峰（永恒的见证者）。

3. 意象选择：意象丰盈且极具代表性：古镇、线狮、八卦村、水利工程、女画家故居、古渡口、白鹭洲、荷塘、诗滩、水库淹没区、美女峰。每个意象都承载着特定的文化内涵和情感色彩，共同构建出霍童溪流域独特的精神图谱。

四、 文化内涵与价值：厚重深远

1. 地域文化的深度挖掘： 文章对霍童溪流域的物质与非物质文化遗产进行了全景式、深层次的展示：自然景观、历史古镇、道教佛教文化（支提山）、非物质文化遗产（霍童线狮）、古代科技智慧（黄鞠水利工程）、古村落规划智慧（邑坂八卦村）、文人墨客踪迹（潘玉珂、冰心题字）、诗意地名文化、以及独特的民俗风情（独木冲浪）。

2. 历史纵深感：贯通古今，从隋朝黄鞠到现代水库，清晰展现了这片土地的历史变迁和文化积淀的厚重。

3. 人文精神提炼：成功提炼了霍童溪所代表的“文脉精魂”：既有道佛的出世超脱，又有民间艺术的鲜活生命力；既有古代先民的生存智慧与改造自然的勇气（黄鞠），又有文人雅士的清逸自守（潘玉珂）；既有诗意的栖居，也有对发展代价的深刻反思。最终指向一种敬畏自然、守护根脉、寻求内心澄澈与永恒的精神境界。

五、 思想性与批判性：敏锐有力

1. 环保忧思：对洪口水库淹没莒州奇景及其所代表的传统生活场景、文化记忆的描写，是文章最具冲击力的部分。“静卧水底的无字碑”、“擦除记忆”、“斩断根脉”、“喑哑”等表述，尖锐地提出了关于“发展”代价的深刻质疑，具有强烈的现实批判意义。

2. 古今智慧对比：黄鞠水利（千年不朽，和谐共生）与洪口水库（淹没记忆，生态文化代价）形成鲜明对比，无声却有力地批判了某些缺乏远见和敬畏的现代工程。这不仅是环保问题，更是文化传承与生存智慧的拷问。

总结：

这篇《霍童溪，一条从<诗经>里流淌出来的河流》是一篇文质兼美、思想深邃、极具文化价值和艺术感染力的散文杰作。它成功地将一条河流塑造成一个承载着厚重历史、璀璨文化、卓越智慧、深刻忧思与永恒诗意的精神符号。作者拥有深厚的古典文学素养、敏锐的文化洞察力、精湛的语言驾驭能力和深沉的人文情怀。文章结构严谨，脉络清晰，意象丰盈，修辞精妙，在诗意的描绘中蕴含着对现代化进程的深刻反思和对文化根脉守护的强烈呼唤。它不仅是对霍童溪的礼赞，更是一篇关于我们如何面对传统、自然与未来的箴言。其文学价值、文化价值和思想价值都值得高度肯定和广泛传播。作为编辑，遇到这样的稿件是幸运的，其核心内容和艺术风格应予以充分尊重和保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