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父亲的往事(节选四)

雩·寧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22px;">父母的人格魅力</span></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一九七〇年春节过后不久,我和姐姐终于可以上学读书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那是一所乡办学校,校名叫“罗山县楠杆公社罗洼大队初级中学”。走进校门的那天,我和姐姐都吃了一惊。学校的教室都是用土坯磊的墙,用茅草搭的顶,每间教室有两个小小的窗子,窗棂上的窗纸被风吹雨淋地几乎没有剩下什么,任由呼呼的冷风钻进来。同学们都是两人合用一张没有抽屉的课桌、合坐着一条长板凳。课桌和板凳都是村里自己打制的,斑斑驳驳的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老师是清一色靠挣工分吃饭,不发工资的。所有的学生都是农家子弟,他们大多是衣衫破旧,连个像样的书包都没有。我所在的那个班级有二十多个同学,年龄也大小不一。刚来的时候,同学们看我的眼神都是怯生生的,但我却能感受到目光里的友善和淳朴。很快,饱尝孤独的我就和同学们打成了一片,大家热情地接纳了我,我有了许多新朋友。他们领着我到家里做客,家长们也把我当成座上宾,把家里舍不得吃的花生和大枣拿出来招待我。这种特殊的情谊深深地根植在了我的心里,就像一缕温暖的阳光穿过冰层融化着我五脏六腑的冰冷。时光虽然过去几十年了,每每念起那段情谊,就会有一股暖流涌过全身,就会催着我急急地登上南下的车……</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说到我与当地同学们结下的友谊,就不能忘记百姓们对父亲的关照和爱戴。由于罗山县在解放战争时期是刘邓大军转战过的革命老区,这里的百姓对解放军有着一种特殊的情感,尤其是对那些从战争年代走过来的老军人更加尊重与崇敬。</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父亲到菜地劳动后不久,“有一个北京来的老红军在农场种菜”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就在罗洼大队遍及的几十个村庄传开了。有一次,我到一个叫李本清的同学家里去玩,正赶上他的伯父来他家串亲戚,这位老人在当地很有些名望。我们坐在一起闲聊天,他问我是哪里人,我说是北京的。他随后就异常兴奋的告诉我,说他认识了一位也是从北京来的老红军,他说那个老红军可好了,一点架子都没有。他说我和大伙儿经常去菜地找老红军聊天,说老红军非常亲切,问我们家里有几口人,庄稼的收成怎么样,口粮够不够吃。老红军还给我们讲他江西老家的农田与北方有什么不同,给我们讲他过去打仗时的故事。老人气愤地说“这么好的一个老革命却被他们打倒了,说他是叛徒,是走资派,是反革命。我就不信,要是那样的话,当年他为啥拼死拼活地跟着共产党打江山?”。老人还说:“老红军尽管都被发配了,可他还跟我们说,咱们永远都要相信党,相信政府有能力把这个国家治理好,咱们的日子一定会越来越好”。老人越说越激动“不管谁打倒他,我们老百姓永远都把他当老革命看待,我们会养他一辈子”。我被老人的情绪感染了,心里既高兴又震撼,我没有想过也没有想到老百姓是这样评价父亲的。回到家后我问父亲:“你怎么认识了那么多农民朋友?”父亲笑着说:“我也曾经是个农民,你要记住,你既是军人的儿子,也是农民的后代”。父亲还说:“从小处讲,咱们的根在农村,我们不能忘本。从大处说,咱们的国家现在还是个农业国,农业是基础、是命脉,是解决我们吃饭问题的根本。你想想,如果饭都吃不饱,我们打下这个江山还有什么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父亲的农民朋友越来越多,他们经常到地里给父亲送水送吃的,还有帮助父亲干活的。也会有人把豆腐、芝麻之类的送到家里来,推都推不走。每当这个时候父亲会坐在椅子上,他的农民朋友就盘腿坐在父亲床上跟他聊天,父亲总是朗朗的笑着,笑声是发自心底的那种舒畅。</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父亲的一言一行不仅感染了当地的农民,也感染了看管父亲的农场官兵。那时我养了一只小黑猫,有一天小猫因为渴急了,就跳上了战士们饮水用的水缸,个别战士认为这是父亲在故意搞破坏,是搞阶级报复。就高喊着要揪斗父亲并要摔死那只小猫。当时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我有些害怕,就躲在屋内不敢出声。这时农场场长来了,我听见他高声说道:“我看你们谁敢,他是老革命,是功臣,是将军,咱们的江山都是他们这些人打下来的,你们有什么资格斗他?”。我听见一个战士小声问道:“他不是被监管对象吗?你怎么还护着他?”。场长说:“我不管别人怎么说、怎么做,但是我敬重他,你们也必须敬重他,以后谁要是再难为这家人我就处分谁”。那一刻我才知道,原来在暗地里有这么多的人依然在敬仰父亲、相信父亲并且在保护着父亲。</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其实,不仅父亲身上具有一种强大的感召力,我的母亲也同样如此。来农场后,她一直在场部食堂工作,母亲非常勤劳,干起事来干净利索,加上原本就炒得一手好菜,到了食堂以后就主动接下了炒菜的活儿。那时母亲已年近半百,每次炒菜都要双手拿着大铲子,站在凳子上翻炒,用尽浑身的力气。但是她从不说累,她会给大家粗粮细作出很多花样的饭菜,既可口又好看。母亲干工作是不分分内分外的,她把战士们当做自己的孩子,经常把他们的衣服拿回家里缝缝补补、洗洗涮涮,还给没有文化的战士代写家信,战士们有个头疼脑热的她就给他们熬姜汤水,还跑出老远的路去买药,亲眼看着战士服下才放下心来。如此以来,母亲很快就赢得了战士们的尊敬和农场领导的好评。在她的带动下,食堂的卫生状况变了样,饭菜也更加可口了。战士们对父母从敌视到尊敬,从偷偷地帮助给我家里挑水到大大方方的进到房间里聊天做客。这些事虽都不大,但却深刻揭示了在那个扭曲了的年代里,人性中的那份真情并没有泯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深深地感到,父母虽然身陷囹圄,然而他们始终将坎坷视如坦途,而且从来都是以无私的大爱在回报着社会回报着身边的人。我深受着父母的感召和影响,这种影响潜移默化地注入到我的灵魂深处。我越来越喜欢陪在父母的身边,渐渐地我就养成了一种习惯,一有闲暇就会跑到父母劳动的地方去站上一会,远远地望着他们。当我看着父亲在地里一边劳作一边和身边的农民有说有笑的时候,看着母亲在食堂里挥汗如雨翻动着大铲炒菜,战士们给她端来一碗热水的时候,我的心里都会荡漾起一种感动,同时也凝结成一股力量,我告诉自己,要象父母那样做人做事,要象父母那样坚韧和刚强。</span></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22px;">母亲生病之后</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一九七一年的夏天,由于农场场部搬迁,我们一家人也跟着搬到了罗山县尤店公社杨岗大队一带。</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父亲的问题仍然没有结论,专案组担心父亲与当地农民接触过多,就不再让他下地劳动了,被软禁在家里,不允许随意出门。母亲还是在食堂工作,姐姐因面临初中毕业,就回到了北京的姥姥家等待分配工作。原本我也可以回京读书了,但是我不愿意和这里的同学们分开,父母也就同意我继续留在这里,只是我上学的路程远了一倍。</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姐姐刚走不久,母亲就病倒了,她发高烧,全身浮肿。一开始母亲并没有告诉我和父亲,她拖着重病的身体依然坚持上班,直到她实在爬不起床了才去医院,经诊断为急性肾炎。由于母亲的病重,当地医院说医治困难,农场就批准了母亲回京就医。但是母亲担心她这一走,剩下我们父子二人生活会很艰难,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走。父亲则坚持说:“任何困难我们都能克服,你必须回去,绝不能耽误”。两位老人因此争论了很久,最终还是决定由我护送母亲回北京治病。</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那时从信阳乘火车到北京需要二十多个小时的车程,一路上,母亲无力的靠在椅背上,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直到第二天傍晚我们才到了北京,当晚我们住在了姥姥家。第二天,母亲没有去医院,而是强撑着病体带着我东奔西跑地采购了一大批生活用品。当晚,母亲就把我送上了南下的火车。上车后,母亲担心我会把行李弄丢了,就用背包带把两个提包和我绑在了一起。开车前,母亲哭了,她对我千叮咛万嘱咐,还求遍了座位周围的所有旅客,她说:“孩子小,贪玩贪睡,请你们千万帮忙照顾一下,别让他误了下车”。火车缓缓地启动了,母亲跟着列车边走边带着哭腔说:“你到了以后马上给妈妈写封信回来,你要好好照顾爸爸”,她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向我挥手,火车越开越快,我探出身去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喊着:“明天一早你赶紧去医院”。看着母亲瘦弱的身体一点点消失在暮色里,我强忍着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我默默地解开了系在腰间的背包带,拿出偷偷买来的香烟,装作成年人的样子,大模大样的抽了起来。想着母亲的病,想着孤身一人的父亲,我心系两处,痛如刀绞……</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下了火车,已是离开父亲第四天的下午。我搭了一辆农场的卡车回家,当卡车驶入农场大门时,我远远地看见父亲正站在家门外向大门口张望,没等汽车停稳,我扛着那两个手提包就跳下车来,三步并作两步地向父亲跑去,父亲一边接过我肩上的提包一边询问母亲就医的情况,我忙将回京这几天的事情讲给父亲听。</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回家后,父亲已经准备好了晚饭。我看见小饭桌上放着一盘热腾腾的馒头,馒头看上去又白又暄腾,还有两碗大米粥和一碟咸菜。父亲告诉我馒头是他自己蒸的。我听后愣住了,我从小没有见到过父亲下厨,更难以想象父亲仅凭一只左手是怎样发面、揉面的。平生第一次吃父亲做的饭,而且是在这样的情形下,我感到一阵心酸。眼前的光景,让我顿时理解了母亲临走时为何那般愁肠百结、牵肠挂肚。父亲看出了我的心思,他对我说:“儿子,在你妈妈养病的这段日子里,咱爷俩要自己学着做饭吃,自食其力嘛,也好锻炼一下你今后的生活能力”。看着父亲坚定的神态,我也充满了自信,一种前所未有的责任感由然而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和父亲进行了分工,父亲负责收拾家务、洗菜摘菜、做主食,我负责挑水、买菜、炒菜和洗衣服。此后,我每天都会早早起床,在上学前就先把水缸里的水挑满,放学后我不再去同学家串门和四处游逛了,我会到附近村子里买些青菜,然后就急急地往家赶。回到家时,父亲做的米饭或馒头已经快要揭锅,头天买来的蔬菜也已洗得干干净净,随后就是父亲指挥着我切菜、炒菜。再之后,我们就坐下来品尝和评价自己烹调的饭菜,总结出有待提高的地方,如此一来,就使得我和父亲的每顿饭都吃的津津有味,我们有说有笑,很是开心。</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和父亲的处境很快就被我的同学们知道了,他们纷纷伸出了援助之手。经常会有人在我的课桌下悄悄放一些蔬菜、鸡蛋等副食品,父亲的那些农民朋友也时常带着一些食物来家里看望,当地百姓的古道热肠令我们父子俩非常感动。有一天,同学李本清给了我一小袋芝麻,我回家后拿给父亲看,父亲提议烙芝麻饼吃。他指挥着我和面、加鸡蛋、加糖、加油,直到把面和的黄腾腾、油亮亮的,再擀成小圆饼放进锅里烙。不一会,香喷喷的芝麻饼出锅了,我当时就想直接吃上一张,被父亲拦住了,他让我把饼又切成菱形小块,再放进锅里炸,转眼间饼变成了一盆又香又脆的小点心,父亲说:“咱家没有什么好吃的,平时你要是饿了或馋了就拿这个当点心吃”。还有一次,一个同学送给我四条一斤左右的鲤鱼,我不知该怎么做,父亲说:“咱们可以简单些,把鱼裹上些鸡蛋,再放些盐,炸着吃”。我按照父亲的指点,刮鳞、去鳃、开膛、清洗、油炸。等忙活完了,坐下来吃的时候,却发现鱼肉是苦的,原来是我在开膛时把鱼胆弄破了,又没有冲洗干净。尽管这样,那顿饭我和父亲吃得很香很美,每每回想起来都幸福无比。</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和父亲单独在一起生活了一个多月,每天我们一起做的两顿饭给我们的生活增添了很多乐趣。渐渐的,我炒菜的手艺大有长进,父亲焖米饭、蒸馒头的水平也越来越高,最让我意想不到的是父亲凭着一只手竟能做出花卷来,每当我问他是怎么做的时,父亲总是笑着说:“只要下功夫,啥都能学会”。尽管父亲说的轻描淡写,但我知道,他付出的代价比常人要大得多。</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那些日子的夜晚,我都是和父亲挤在一张床上,合盖一条毛巾被,我总是在他的唠叨声中安然入眠,在睡梦中回味着那如山似海的父慈母爱。</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