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国行旅之意大利1——嗜血与反抗 张戬炜

岚炜言

1978年4月，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了意大利作家拉法埃洛·乔万尼奥里的小说《斯巴达克斯》。那个出版物极其单调的年代，那个不知世界文学为何物的年代，那个渴望解放思潮涌动的年代，《斯巴达克斯》的出版，让如我一样的文学青年，顿有白内障患者经手术后的复明之感。

斯巴达克斯，公元前一世纪时欧洲伟大的斗士，罗马斗技场上的主角，角斗士队伍中的王者，他的短剑，让狮子都感到恐惧。他的勇猛，让罗马独裁者苏拉的情人范莱丽雅都动心。一场30个色雷斯人和30个沙姆尼特人的角斗表演中，59个角斗士倒下了，只有代表色雷斯人的斯巴达克斯，站立着，接受观众的欢呼。范莱丽雅以答应苏拉的求婚为代价，让斯巴达克斯成为了自由人。

几十年后，小说所描写的角斗与战争场面，一旦回忆起来，还让我有热血贲张的感觉。勾起这个回忆的，是罗马大斗技场，彼时，我正在罗马，正面对斗技场遗址，正恰如其分地想起了乔万尼奥里，想起了伟大的斯巴达克斯。

罗马，历史文化名城，举世皆知，以至“条条大路通罗马”的谚语，妇孺通晓。公元一世纪，以罗马城为中心，建立了罗马帝国，统治区域覆盖欧洲。二世纪时，罗马帝国进入全盛时期，成为世界古代史上国土面积最大的帝国。帝国疆域跨越欧、亚、非三大洲，西起高卢、西班牙、不列颠群岛，东到幼发拉底河上游，南至非洲北部，北达莱茵河与多瑙河一带。美丽的地中海，成为帝国的内海。

罗马斗技场，就是这段历史的见证。这个斗技场，中文表达有好几个：弗拉维圆形剧场、罗马大斗技场、罗马斗兽场、罗马角斗场、罗马竞技场、科洛西姆竞技场等。为什么会如此复杂，是因为这个场地，最初是仿照希腊的露天剧场，建造后供演出与狂欢用的。竣工后，恰逢罗马皇帝韦帕芗平定了国内的“四帝之乱”,也就是四个皇帝争夺位的战争，而且又征服了圣城耶路撒冷，于是宣布罗马城进入100天狂欢。

战场上的搏杀，是鲜血的量化。征战的胜利，会让胜利者变得嗜血。嗜血的罗马贵族，竟然把本来应该上演歌剧、堆满鲜花的剧场，变成了斗技场。在惨烈的战争结束后，继续用鲜血，满足自己心理上的血腥快感。于是，斗技场中，上演了非战争时期人类史上最为血腥的一幕一一他们捕捉了5000头狮、豹、狼等猛兽，安排了3000名奴隶、战俘、罪犯，每天轮番上场表演殴斗。这种殴斗，没有胜利者。胜利的斗士，明天继续与猛兽殴斗。没有被殴杀的猛兽，明天继续与斗士殴斗。猛兽杀光了，就让人与人相互殴杀。这种人与兽、人与人的血腥大厮杀，持续了100天，直到5000头猛兽和3000条人命，在互相残杀中，同归于尽。

站在罗马斗技场前，想起了伟大的乔万尼奥里。想起了当年此地100天的狂欢，想起了斯巴达克斯锐不可挡的短剑。透过乔万尼奥里风云磅礴的笔触，我听到了嗜血的罗马贵族们在看台的贵宾席上发出的、带着饱嗝的油腻而满足的笑声，听到了装扮得珠光宝气涂抹得花枝招展的夫人和小姐们在权力的加持下，亢奋地决定角斗士生死的、像铜勺刮砂罐般刺耳、与为讨好君主而装扮的姣好面容完全不相称的尖叫声。听到了猛兽咆哮，听到了刀剑交鸣，听到了斗士叹息。

历史的吊诡之处是，血泊中往往会开出绚丽花朵。为了嗜血而建造的斗技场，无意中成为了人类建筑史上建筑规范与审美标准。罗马斗技场是希腊文明的完美继承。在希腊半圆形剧场的基础上，第一次建成了椭圆形剧场，大大增加观众席位，并让表演区域从180度拓展到360度，开创了剧场建设的先例，垂范后世。

罗马斗技场外墙高度约57米，相当于目前的19层楼，约可容纳十万人。场内座位是按照社会地位和职业状况安排的，室成员拥有自己的包厢。学者、教师、作家和高僧等，有特定的席位。斗技场有80个出入口。室与贵宾另有安全通道。场内各级座位旁，布有160个出口，疏散10万观众，只需10分钟。公元一世纪时，这种建筑堪称人间奇迹。

说罗马斗技场是建筑规范与审美标准，是因为目前全球建设现代大型体育场馆，其建筑构思与参考范本，源头，一般都认为来自这座伟大建筑。人类历史，有时会因为一个君王的作为而改变方向，人类文明，却如车轮的辙印一样，是连续推进的。就大型公共建筑而言，罗马斗技场，就是一个例证。一定要再说一个，可以是斗技场旁边著名的君士坦大帝凯旋门。罗马人用众多的雕塑作品装饰这座凯旋门，使之成为罗马雕塑艺术的集成。此后，凯旋门上布满雕塑，成为欧洲所有的凯旋门，包括拿破仑在法国香榭丽舍大街上建造的欧洲最豪华的凯旋门的标准配置。

也许我不应该用今天的价值观，去评判古代的罗马人。我所属的这个族类的先人，非战争时期的嗜血行径，并不比罗马人少，恶劣程度也不比罗马人轻。只是历史发展的进程告诉我，嗜血者必定会为自己培育反抗者。公元前一世纪，罗马人培育了斯巴达克斯。公元前209年，秦始皇培育了陈胜、吴广。反抗者的鲜血溅上嗜血者的额头，成为嗜血者们抹之不去的耻辱标记。

值得一说的是，斯巴达克斯的反抗，在欧洲历史留下了辉煌的印记。革命导师马克思就曾对恩格斯说过：“斯巴达克斯是整个古代史中表现为最辉煌的人物，是我所热爱的英雄。”革命导师列宁也曾说过：“斯巴达克斯是大约两千年前最大一次奴隶起义中的一位最杰出的英雄。”意大利共产党创始人葛兰西，在狱中专门为斯巴达克斯写下评论，鼓励斗志。罗马帝国的嗜血者们，做梦也没想到，斗技场上随手就可以抓一把的浸透着鲜血的土壤，到了意大利人手中，竟然培育出了欧洲文艺复兴的灿烂花朵。斯巴达克斯手中的短剑，竟然劈开历史的迷障，催生了欧洲的大革命。

面对罗马斗技场，我不知道应该是诅咒，还是赞美。我想，这也许是所有对历史抱有敬意的人，都面对的困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