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瓶冰糖水

雪花儿飘

文/雪花儿飘 品读着苏轼的“酒困路长惟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敲门拭问野人家”，我想起童年，想起童年喝过的那口最为甘甜的冰糖水。 吟诵着白居易的“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我想起童年，想起童年喝过的那口格外清凉的冰糖水。 一日日忍受着“夜热依然午热同”的高温酷暑，我想起那口冰糖水；一天天关注着36°C—38°C的黄色预警，我想起那口冰糖水；一次次抚摸因干涸而卷曲的花叶，我想起那口冰糖水。 毫不夸张地说，那口让我半生回味的冰糖水，远远胜过今日“蜜雪冰城”连锁店的系列冰镇饮品以及酸奶、果蔬、巧克力味的各式冰淇凌。那是我尚且不识冰糖为何物时就喝到了的一口冰糖水。 也许有人不信：嘁！冰糖有啥稀罕的。你是不是傻呀？ 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的北方村庄，大都非常闭塞，几乎与外界无有关联，老百姓唯一的信息来源是村里那只高音喇叭，至于报纸啥的，唯机关单位才有。 不记得81年还是82年了，我在短篇小说里读到一个年轻女子优雅地吃着“果丹皮”，那时真纳闷：“果丹皮”到底是皮还是果？是红还是绿？是干还是湿？孤陋寡闻。供销社没有的东西，我们就见不到。 我们司马沟里的大人小孩，没见过冰激凌，不知道夏天还有比西瓜更好吃的水果，“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荔枝”长在唐诗里。“梅子黄时日日新，小溪泛尽却山行。”“梅子”躲在宋词中。一般家庭唯有过年过节，才舍得备点儿白糖和红糖，也是藏起来招待贵客用，或者作为“道具”引诱小孩子吃药。时至今日，不少乡下农家茶水待客时，还会习惯性沿用一句：“放点白糖吧？” 总之，曾经的糖水让人垂涎。 那一年仲夏，我虚龄十一，四年级，由学校统一组织收割小麦。右手一把镰刀，左手几垄麦子，左拢右割，同时进行，大把金黄的麦秆带穗“躺”在身后，心里的喜悦仿佛闻到馒头香。 只是不到半晌，腰酸背痛，炎热口渴。企盼时间快点过去好结束劳动，哪怕白云把太阳遮严实也能有点阴凉，甚至想着中午回家守在水缸边舀瓢凉水喝个痛快。 “快晌午啊不？”有人懒懒地问。 “不到十二点不让走。”劳动委员唯有此时积极又自律。 “我不想说话，下一秒就累死了。”不是想玩滑头而是真累。 “我已经累死了。就说最后一句：'同志们，永别了。我想念你们。'”忘了是谁边说边举起镰刀挥了挥右手。 “割垄麦子都受不了，还想充当《永不消逝的电波》里的英雄李侠？”班长一边笑骂一边指指远处。 班主任燕老师正挥汗如雨给麦子打捆，同学们的戏言通过风的传导悄悄送入耳朵，他也只是笑笑。 再看我们女生，实在饥渴难耐，浑身上下挤不出一两力气。十几个人不管不顾，躺着靠着跌坐在大柳树下。 “收割麦子原来比抬水、搬砖还累。” “稍不留心就怕割手。” “没割破也扎破了。麦芒就像俺奶奶缝衣服的针。” 一个个连忙检查，满是红红的血点，只觉得瞬间双手就无法伸直了。 那个时候，我们乡下的学校经常组织劳动，抬水、搬砖、拾粪等简单活计一般安排给二、三年级。刨地、割麦、间苗等复杂农活，属于四年级以上的大孩子。还有技术要求更高的农活叫“打硬梗”，就是用木板把地堰敲击成光溜溜、硬邦邦的梯形状，以此防止水土流失。反正，夏秋季节有差不多三分之一的时间在田间劳动。记得很小的时候，学校还放十来天“秋假”。 “哎，女生们，凡是长柳树的地方可都埋有死人啊。”顽皮的男生总想吓唬我们。 “瞎说。埋死人的地方不是平地。海子沟路上就有坟地，都是大土堆。”女生中有海子沟村人。 那句子虚乌有的“埋死人”到底没能吓到谁，一个个依旧蔫头耷脑坐着，饥，渴，累，困，同时袭来。 只见尚计娜说“哎，忘了。我带水了。” “水？”大家诧异，真会带水来？乡下孩子没那么娇贵，更没有劳动带水的习惯，何况家家户户喝水都是大碗，劳动间歇口渴到附近河边手掬一捧直接喝就是。水杯？听说是城里人才有的东西。 只见她变法戏地从书包里拿出一只装满水的输液瓶子，先喝几口，又让大家轮轮流喝，一人一口。 “啊，好甜哟，这是什么水？甘露一般。” “我娘给放了几颗冰糖。” “啥是冰糖？”村里孩子没见过。 “冰糖是一小块、一小块的东西，像河里冰冻后击碎的冰凌块一样。见水就溶化。” “是吗？冰凌怎能保存到夏天？” “我……也不知道。反正我见到的冰糖，模样像冰凌。” “让喝就喝，哪有那么多问题。” “用你管？我想把冬天的冰凌藏到夏天当冰糖用。明年夏天俺全家人都喝冰糖水。” 尚计娜爸爸是当时的公社秘书，她三年级时随父从城里来到乡下，比我们这些“山娃子”见识多些。不知别人怎么想，反正冰糖让我生出城里是“天外天”的感觉。 所以，那口“冰糖水”不仅甜到心里，而且冰糖至今是我的最爱。红烧茄子和糖醋排骨用它，八宝粥和红豆粥离不开它，冰糖水也升级换成“冰糖雪梨”做给孩子们吃。 然而，无论面前摆出多少美味佳肴，不管超市卖有任何饮品、酸奶和果珍，都不及儿时那只输液瓶里的冰糖水。 一人一口，转了两圈，没有喝完，都是不约而同地小口品尝。“冰糖水”这三个字已然留下极其美妙的印象，连回忆都是愉悦，连味觉都是甜腻。 那瓶回味悠长的冰糖水，它成为我人生途中一条时间之河，泛着涟漪流过我的少年，拍着浪花流过我的青年，闪着粼光流到我的中年。 我把故事讲给儿女听，他们似信非信：又忆苦思甜？夸张了。打住，打住； 我把故事讲给孙子听，他们坚决不信：奶奶不认识冰糖？骗人的。不听，不听； 我只好把故事写出来，他们爱信不信，虽是陈年旧事不着调，却几十年来难以忘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