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

耜阳山人

夏天的云幕在山野间徘徊，心事重重，不断地下沉，下沉，一直低垂到南方的峰丛顶上，把山体的上半部完全遮住，像被魔法师下了咒语一样，雨就一直下个不停。从花桥美术馆的窗户望出去，三种颜色，灰色的天空，灰绿色的七星山，赭黄色的小东江，湿淋淋的要汪洋出去的样子。季节是水彩画家，善用湿画法，在粗纹纸上用色，稀薄的地方露出底色来，眼见分明，又被掩遮，从一种颜色沁润到另一种颜色里去；刚要寻见熟悉的形象，旋时又被灰白的水色撩拨，缺损，虚化，终归于一片混沌与茫然，只剩下画中哗哗的雨声。

洪水横流，泥沙俱下，是自上而下的力量在发威。大地却在这个时候热情勃发，那温热的地气在不断升腾，升腾，从水面和丛林间躁动不安地升腾，仿佛蛰伏的热情立起来行走，是自下而上的呼应，也是抗衡的力量。这样的天气，气象术语叫“对流”，阴阳交互，下漫山河，上冲九霄，这个时候，夏至到了！

古人观天象，根据北斗星的斗柄转动的指向判断节气，《冠子·环流篇》中写道：“斗柄南指，天下皆夏。”斗指午，太阳黄经90°；于公历6月21~22日交节。《恪遵宪度抄本》："日北至，日长之至，日影短至，故曰夏至。至者，极也。"对于北回归线及其以北的地区来说，夏至也是一年中正午太阳高度最高的一天。

桂林正好处在北回归线偏北一点的地方，太阳直射点在几百公里外的地方，眼看就要光临，却掉头回撤了。所以桂林既没有像亚热带那样全年炎热四季常绿，也没有像中原地区那样温和凉爽，桂林是冰火交汇的地方。从南海上飘来的饱含水汽的热带气流，临近桂林的时候，被太阳直射烘烤加温到极致，偏偏遇上了横亘在湘桂边界上的五岭，山脉挡住了去路，冷热空气在这里狭路相逢。气象学上称为“能量交流”的美好词语，表现在五岭南坡的景象，却是狂风大作与雷鸣电闪齐来，暴雨倾盆与湿热难耐交加。北方人都耐不住桂林的冷，那是无处可藏直透骨髓的湿冷，更耐不住桂林的热了，那种全身湿透洗桑拿的感觉，在桂林尤其漫长。

没有人喜欢严冬与酷夏，但那是天道轮回必经之路。

夏天是前途未卜，是野心勃发后的风雨暴击。高考结束，中考结束，学子们在等待命运之神的那一双靴子落下来，面临裁决的无数次关口，每每总在这风雨飘摇的夏天，雨幕背后，是一马平川？还是风雨如磐？都是悬念！

夏天是挥手离别，是把故人变成记忆的季节。求学，毕业，分配，远行，每一次离别，雨雾苍茫中的容颜，都会越来越模糊。故乡，故地也会越来越遥远。故人，虽有重逢，但哲人说，我们永远都无法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从这个意义上说，离别，有时候是真的永别！张爱玲说：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那个似曾相识的，其实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原来的那个，入时光之流，已然逝去。夏天，是令人怅然若失的季节，只想道一声：别来无恙，风雨珍重！

夏天也是灿烂的季节。因为阳光和水，冥冥中给生命无限的生机，血最旺，气最足。虽然迷惘和慌乱，却常常在风雨暴击之后，绝处逢生，看到另一种绝美的风景。我年轻的时候喜欢旅行，陈旧的旅行日记里，夏天的记忆最深，多年以后翻阅，仍然感受到季节的明快：

“在一片青稞地前，放眼望去，纯净的蓝天下，青稞的麦芒连成一片，在微风中摇曳闪烁，美极了！我仿佛能闻得到后印象派画家凡高画上的松节油味儿，那颤动的笔触，像一群精灵，沿着某一股暗流在旋转，在升腾，在涌动。《星月夜》和《麦田》里的笔触，比之前的任何画家都更能状此难言之景。你瞧，微风过处，麦浪起伏，是上帝之手在麦穗上轻轻地拂过，叶子的鹅黄，麦穗的土黄，麦芒的浅黄，都不单是颜色，而是光彩，在明度极高的镜头里流动。”

绝美的境界，可遇不可求，转瞬即逝：“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绚烂是必然，因为终究要枯萎。生命的过程必经的阶段，无法越过，也无法阻挡，不需要理由，那就让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风雨中的风景，一眼便是千年！

唐代诗人许浑在《送杜秀才归桂林》诗中这样写：

桂州南去与谁同，处处山连水自通。 

两岸晓霞千里草，半帆斜日一江风。 

瘴雨欲来枫树黑，火云初起荔枝红。 

愁君路远销年月，莫滞三湘五岭中。

夏至，这个最长的白天，无论是远去还是到达，都是别样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