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君何能尔——父亲节里,怀念父亲

盼月

<p class="ql-block">或许,父亲真是个极可恨的人。与之共同生活了整整半个多世纪的母亲每每提及父亲就咬牙切齿。故而,现在但凡父亲开口说话,母亲必截了去,如枪子儿扫射气球样的,瞬间就抨击得粉碎,一点儿情面也不留的。老母亲那种特显睿智与口才的争锋相对,让人觉着可笑,但也可气的。都是年近八旬的老人了,母亲近乎霸道地敌对父亲,让我们做儿女的甚是不忍。可任人怎样地劝解,母亲就是不饶,用她的话说:这老鬼,我死了也不原烦(心存芥蒂宿怨,难以原谅)他!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医生说我血压高,要我别喝酒。不喝酒,还是男人吗?两年就八十的人了,怕什么?酒,一定是要喝的!”院子的中央,父亲与几位老人围着一张小小的木桌,热火朝天地互敬着酒,自豪地宣言。如金的夕阳,张伸出长长的触角,勾勒着瓦棱、墙头,以及院子里的那棵老柚子树,还有那一张张皱纹里也浸润着红晕的笑脸,亮亮的。老人们,醉了,夕阳,也醉了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老人七十仍沽酒, 千壶百瓮花门口。 道傍榆荚仍似钱, 摘来沽酒君肯否?</p><p class="ql-block"> 依在围墙边,远远地看着这些孩童般惬意和满足的老人们,我想起了岑参的《戏问花门酒家翁》。其实,这里根本不用摘榆荚沽酒的周折,只要走进这个院子主人的视野,你不想喝酒还不成呢!无论亲疏、贵贱,只要是男人,只要赶上趟儿,一把椅子,一副杯筷,满上满上的酒,不尽兴,不准散的。这不,刚刚带回来的酒鬼酒,就被父亲热情地斟给了村里“碰巧”上门来的老伙计们:“这酒如何?放到洞子里窖过的!我满女的孝心哦!”“酒好啊!老兄,您的福气更好!”老弟兄们赞叹。“人生百年,难忘湘泉!我今天说,喝过酒鬼,人生无悔!”父亲更加自豪。“人来疯!”母亲狠狠地叮了父亲一句,反身和其他闲坐在一边的婶嫂说话去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今天元宵节,我特意回家给老父母检查身体状况。在春节的时候,我听说有医生下乡免费体检时,发现父亲有高血压,收缩压高达180毫米汞柱。因为我带了血压计,母亲在院子的围墙边打喊了一声,这些老早就向母亲预约了的老人们前前后后陆陆续续地就来了。不过,村里剩下的老人,不多了。曾经熟悉亲切的面容与声音,没有告别,许多的,已悄然离去。人生一世,白驹过隙。而今,父亲是村里健在的第二大老人了。从来不唠叨不迷信的父亲,这次春节的时候,也一再反复着:二零一一年属兔,兔年冲鸡,尤其二月又是兔月,双兔,更是属鸡的自己的人生关隘。父亲老了,在我们子女不经意的时候。“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感觉,让自己隐痛。学医的人,对高血压的第一职业反应是饮食调理,禁忌饮酒。只是,思前想后,除了酒,对于父亲似乎再没有合适的礼物。所以,回来的时候,自己肩上的挎包里,揣着血压计,手里拽着的却是瓶我们湘西的酒之魂——酒鬼酒。或许,这是作为父亲的女儿最应该做的一件事情。</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父亲七岁的时候,爷爷在外地服劳役去世。很小的时候,父亲就给人赶马讨生活。为了风餐露宿中暖身壮胆,酒成了他的伴儿。解放后,父亲做过村里民兵营长、公社党委成员、公社林场厂长、公社的林业管理员等等。完全可以置换身份做国家干部的父亲,一次又一次放弃了机会,在公社林场解体后,带着被在厂里锯木料时电锯锯去了右手四个手指的残疾,回了家,扛起了犁耙,为母亲补偿似地做长工。但无论何时、何地,自从父亲开始饮酒以后,而今七十有八的年纪了,几乎从未间断过饮酒,且只喝高度白酒,尤其喜欢那种土罐的湘泉酒。按照母亲的保守统计,父亲一天平均三两酒来算,六十几年来,父亲至少饮酒六千多斤以上。所以说,父亲身体的每个细胞都浸透着酒,尤其是脑子被酒精烧坏了:“二两马尿下去,称嘎嘎虫(称能)了!一辈子讨人恨!”任凭母亲怎样不齿,但在我的印象里,虽常年嗜酒,父亲酒德却是非常之好。二至三两白酒,独酌养生;朋友客人来了,会友畅饮,杯盏豪爽(听说,父亲年轻时候白酒的酒量至少有两斤)。酒后,兴致至,挥舞着那只手指蜷缩成拳头的右手,来段《薛仁贵征西》、《穆桂英挂帅》之类的傩堂戏,叱咤铿锵,豪气干云,畅快淋漓。饮酒一个多甲子,父亲似乎只醉过一次。所以,要父亲戒酒,是万万不能的。酒,是父亲人生里不能割舍的知己:与之分享快乐,向其倾诉悲伤,又因之而豁达洒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父亲最开始做“领导”是村里的民兵营长。由此,父亲也酷爱打猎。一斤苞谷烧下喉,再紧森的山,再漆黑的夜,父亲都悍然独自出行。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我们那里山高林深,野猪山羊,甚至老虎豹子都有。母亲总是告诫,山有山规,洞有洞条,深山险涧,不要轻易去闯。父亲听而不闻,笑语女人迷信。有一天下午,父亲又去打猎,追赶一头断尾巴的野猪翻了几座山。撵至一条长长的峡谷里,野猪精疲力竭地停了下来,气喘吁吁地蹲立相向。父亲正要举枪射击时,突然飞沙走石,一阵狂风将父亲卷昏扑地。所幸,村妇女主任去公社开会,救起了晕倒在路旁的父亲。晚上,母亲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一个白胡子老头,拄着一根龙头拐杖,从村口进来,说是那个断尾巴野猪的主人,要找父亲麻烦。说那天他给父亲摔了个炸弹,是父亲酒后火焰山高,不然早死了。母亲急中生智,说父亲不是这个村的人,骗走了那老头。醒来,母亲一身汗水,想,梦中那白眉白须老人一定是山神土地,父亲是打猎太多犯了草(杀生太多,犯了天条)。母亲瞒着父亲,称了肉,灌了酒,去到山神土地庙前长跪祭拜,请求山神饶恕父亲,并保证父亲从今后再不打猎。也从此后,每逢过年,母亲必煮了肉,带上酒,到村里的井口和村头的土地庙那里祭拜,为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父亲祈求平安。或许也因此而感动了神灵吧,父亲此后遭受了几次凶险,但都从大难里挺了过来。晚</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在公社林场那时候,为了带领知青开荒造林,父亲整整三个月零八天不回家。记得,快过年了,家家户户都打粑烫面了,糯米甜酒掀窝了,苞谷烧酒盛满酒桶了,父亲还没回来。母亲一再告诫我们姊妹,一律不准搭杂(搭理)父亲,因为他是个不要我们娘儿不要家的“野人”。终于,父亲回来了,在我们已经彻底耐冇得(不喜欢,讨厌)他的时候。家里没有一个人搭理他。他要抱我这个素来乖巧的小女儿,夸我的花衣服漂亮,我象见着麻风病人那样畏惧着一步步后退,直靠墙根。晚饭桌上,父亲自己讪讪地取杯子筛酒,全家人沉闷着没有一句话。晚饭中途的时候,队里的队长来了,父亲加了副碗筷和杯子,彼此对饮了起来。后来,父亲竟扶在桌上流泪了。这是除奶奶去世外唯一一次看到父亲流泪,也是父亲唯一一次酒醉。后来,我和哥哥去林场看父亲,才发现那里到处是新翻垦出来的透着泥土清香的山,满眼是栽植得整整齐齐的树苗。再后来,有一天林场的一位叔叔跑来焦急地告诉母亲,父亲锯木料的时候锯伤了手,已经到县医院抢救去了……半月后,母亲从城里回来,徒步六十多里路,背回一个大大的瓷米缸,告诉我们要争气,父亲的手断了。</p><p class="ql-block">父亲不仅让母亲担惊受怕,更让母亲痛恨:“他是人?他是鬼!”</p><p class="ql-block"> 几次哥姐有进城招干的机会,父亲都没去争取,蒙蒙地让别人家的孩子去了。偏巧,在该装糊涂的时候,他却爱称“尖脑壳”,得罪人的事情毫不犹豫地往自己身上揽。比方说,他做公社林业员的时候,有人乱砍滥伐了,父亲是旗帜鲜明地要去制止,天王老子也阻拦不了,尤其是喝了二两“马尿”后。恨得不少人,遇见了他,眼珠子也要爆出来地恨。许多个晚上,母亲搂着我们兄妹,战战兢兢于门外每一个声响,莫名的担心与恐惧像那漆黑的夜色那样深重。这样坚持的性格,父亲直到现在也江山不改。比方说夏天村里放塘灌田吧,这谁也不愿干的是非纠结成团的事情,他忙窜窜地去应承下来。前年,一个年轻媳妇为了偷偷给自己家的田私自多理(灌)些水,父亲毫不留情将人家的胶管扛走了,恼得人家站在村口指桑骂槐了一个早晨,至今见他也呼呼生气。那个不大的蓄水塘,是村里唯一的抗旱水源,父亲说,要救就大家一起救。前年,一家父子俩将村路上几块大石板撬去了铺自己的院子,我的老父亲非要人家抬回去不可。最后,吵得天翻地覆,村子也抬了起来。如果不是哥哥出来说话,老人还差点被那家年轻后生伤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这个老鬼,认真积极了一辈子,什么享受也没有!只落得他得罪过的人跳起脚喜!更可气的是,老年腊月,以前的大队干部老伯还气呼呼地拄着拐棍找上门来,兴师问罪说你爸领了他的村干补助!你爸回家后从来就没得过政府一分钱的补助,手残成那样,他也没有向政府提过任何的要求,怎么会领人家的钱?!”父亲的罪状,母亲总是数落不清,“只是,全村以前和老鬼一起工作的老村干都过世了,现在就他一人还在乐呵呵地喝酒。村里有了事,还是要来请教这个老鬼。”我手抚着母亲的肩,默然微笑。对于为人处世,我与父亲从未交流过,但又默契地达成了共识:需担当,力担当,不为名利而趋,只求无愧于心;执着该执着的,放下该放下的,不虚度岁月,不为难扭曲自己。我觉得,有位名人给酒鬼的题词很好:“似水的外形,似火的性格。”这不仅是诠释酒鬼酒,更是在刻画酒一样的湘西人。或许,有此山水,方酿此酒;有酒相伴,方为此人。真想,自己也斟一杯酒,吟一首苏轼的《定风波》:</p><p class="ql-block">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p><p class="ql-block">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p><p class="ql-block">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 那瓶酒鬼,该是底儿朝天了。夕阳,也已然退下山头,唯有那天边的晚霞红绸一般绚丽。田畦里,几枝早开的油菜花,因稀少而尤显春意。老人们仍在酒桌边津津有味地摆着龙门阵,自己的,他人的,过去的,现在的……村里刚刚新修不久的水泥村道,如树杈一样伸进村里的巷巷里里,脉络起户户人家,简单、干净,而又美丽。我知道,这村道是政府拨给的水泥,是父亲这个爱管闲事的残疾老头带着村人修的。听说,父亲因为修路,又和人较劲了,这次连老母亲也累进去帮了腔。吵归吵了,恨归恨了,晚饭时分,母亲摆桌上菜,父亲依然取酒满盏,二两酒下去,天宽地阔,所有的劳累、烦恼和郁结都被通身而过的酒力窜送而去。我这位爱憎分明的老父亲酒消梦醒,依然如昨地坚持和执着。此生,母亲的恨是消不去了。我在想着,父亲何以如此?或许,正是酒,通透了人生的关节,让父亲酣畅淋漓地游走了一回?</p><p class="ql-block">“问君何能尔,有酒心自宽!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 2011年3月29日</p><p class="ql-block"></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