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奶奶的故事

紫气东来

我爸的父亲，也就是我的爷爷，我没有见过。1968年批斗挨不过，爷爷自尽，奶奶也跟着走了。她身体不好，经受不住打击，走时年纪刚五十出头。大伯和我的爸爸已成家，还有五个孩子没成家，最小的八九岁。

1960年，奶奶要添大孙子，恰好自己也有身孕，她觉得不妥。可是去医院流产又要花钱，奶奶就把肚子顶在木板上，导致大出血，从此身体不行。唉，可怜的奶奶，有勇气顶，没勇气生，其实那时候婆媳同时坐月子并不奇怪，奶奶是本分老实极了的人，她想做个好婆婆、好妈妈，对自己和胎儿才如此狠心。

可怜的爷爷奶奶，命苦。

后来父亲过继给大爷爷大奶奶，他们没有生育子女。1968年去世的爷爷奶奶——我爸的亲父母，成五爷五奶。我下面写的就是大爷爷大奶奶的故事，他二老我们称爷爷奶奶。

奶奶生于宣统三年，也就是1911年，爷爷大概生于宣统二年或一年，也就是1910年或1909年。听奶奶说，爷爷用花轿接她，她也的确是坐花轿来的，想来1930年前后，坐得起两乘轿，唢呐悠扬，红袍马褂，风光喜庆，家境应该不差，起码有饭吃。

解放前，爷爷在黄梅城关开米店。听人说，爷爷很会做生意，赚了钱，就回乡下置田产，跟现在差不多，现在是有钱在城里置房产。不过，那时候置田地多的人就是地主，地的主人，跟房子主人一样。在六十年代，“地主”这个称谓，可是一座压在我家头顶上的大山。我的童年，就是在这大山的阴影下度过的。

五十年代初，私人小商店统统取消，店铺都收归公有，爷爷没店开。公家给他安排煮饭的差事，他不做，叫奶奶去顶班。他东奔西跑在外面捞生意做，赚脚力钱。最后人家叫奶奶不要煮饭，说爷爷不干，你也不用干，于是爷爷成无业游民。当时没工作的，都回乡下去种田。爷爷是个勤快人，他当然想做生意，不要他做生意他也没办法。六十年代成份不好的人，备受冷落欺凌，连我70年出生的人，都要承受前辈带来的苦难，小伙伴们一不高兴，就骂我们“地主”。

爷爷奶奶从年轻时开始抽烟，小学课本上地主婆的形象就是叼着旱烟筒，凶神恶煞，但我奶奶不凶，她慈祥、勤劳、能干、节俭。他们自制旱烟丝，自制点烟神器。干烟草抹上菜籽油，一层一层铺匀，夹在两片厚木板中，紧紧的压，固定好，用木工刨花刨子刨成细丝，用纸一包包包好，做一次可以抽很久。每当下雨天，那些爷爷们都过来坐坐，尝爷爷奶奶新做的烟丝，听爷爷讲水浒、三国故事。看他们撮烟丝，捻成黄豆大烟丝球往旱烟洞里装，点燃白麻杆，嘴巴叼住旱烟筒，一头点烟一边吸，吧嗒两下一吹旱烟筒，烟灰就飞出去。看他们抽得那么香，五岁的我也想试试味道。看多了不难学，撮烟丝，装烟丝，也点也吸，吹一下烟筒，烟灰就飞出去。可是烟味极苦，试一次，我就再不试。

制作点烟的白麻杆也是个技术活。小时候我家屋前屋后种的都是白麻，开着小黄花，长的高高矮矮，不用施肥料，再细的杆子都能用。秋天白麻杆长老，爷爷奶奶就开始收割，捆成一小捆一小捆，全部丢到水里泡，等皮泡烂就捞上来，剥掉皮就露出又细又长的白麻杆。以前相亲，男方如果瘦，女方看不上就说男方长得像麻杆，就是这个白麻杆。剥了皮的白麻杆被洗净晒干，捆成一小捆一小捆，放梁上木板楼上，谁要就送点。下雨天，老爷爷们来，抽黄烟丝，用白麻杆点。

制烟制白麻杆的活动，都是爷爷奶奶共同完成。奶奶虽然是小脚，但没别的奶奶那么小，老奶奶心疼她，裹脚时间短些，但脚指甲也还是在脚底下，经常要剪，不然走路很疼。有时她叫我帮忙剪，起泡之后也不好剪，很厚，最后还是她自己摸索着剪。她经常讲些日本鬼子来可怜的乡下人们跑反的故事，听说鬼子来，人们饭煮一半吃一半都要停下，立马往山上跑、地里躲，鬼子来了什么都抢光光。奶奶切的土豆丝，到现在我没发现有哪个比她切得更好，她可以切得细如发丝，而且粗细均匀，又快又好。

爷爷有空就打草鞋，一打一大捆，草鞋容易烂，多备用，省得要穿的时候没有。爷爷去世后，还有一大捆草鞋挂在那里。爷爷的心好像没定下来，他总想奋斗一番。他很勤快，有空就到湖里捞水草，湿漉漉一大担老远挑回来，也经常挑鸡苞管（这种水草学名芡实，像莲藕一样，长在淤泥里的根茎我们黄梅人称鸡苞管，浮在水面上藏在绿叶间的果实，我们称鸡苞头）回来。，鸡苞管做菜非常好吃，就是辣椒放多，六月爆火椒，小孩子辣的无可奈何抓舌头。鸡苞头是小时候夏天的水果，几乎天天吃。只要不怕刺，想吃拿剪刀去刺剥皮，衣服污染，洗也洗不掉，所以乡下孩子穿不了好衣服。

挑回来的水草就放大晒筐里晒，晒筐应该有三张八仙桌那么大吧，七十年代末农村可以养猪，水草晒干了，搓成粉，装袋子里，冬天贴补给猪吃。那几年，一到夏天，村里闻到的都是干水草香味。小孩子也帮忙搓，太阳越大越好搓。

1977年左右，爷爷快七十岁，他夏季每天都到湖里捞水草晒。一天早上，他像往常一样，准备起床，起来后感觉头晕又去躺会儿，过后竟起不来，边脚边手动不了，医生说是脑血栓，勤劳的爷爷从此倒下。刚开始还下不了床，拿个小麦乳精铁筒在床上拉尿，拉完，喊我过去帮他倒，过一段时间他能慢慢挪下床。我是二女儿，上面是姐姐，妈妈说小时候我摔倒，爷爷爱扶不扶，反正我也不记得，如果有两岁，自己也可以爬起来吧。妈妈心情可以理解，那时候姐姐上学去，弟弟他们还小，大人们也要洗衣服干活，倒尿工作自然我做。

爷爷没放弃，还是积极治病。其时大队有人懂推拿，经常来帮他推拿，也服中药，经过一段时间简单治疗，他可以自己挪下床借助拐杖走路。大约是1979年，党的好政策，田地到户，能者多劳，爷爷兴奋得整晚睡不着。有这好事，他看到大好希望，想好好干一番。想当年他做生意、置田产，望子孙后代以后有饭吃，结果子孙们十几年抬不起头来。历史是非功过，任后人评说。爷爷成份不好，集体时卖力干也不受待见，说他假积极。爷爷手脚边瘫后，仍有雄心壮志，他跟奶奶说，如果他身体好起来，就好好种田，谷仓里装满满的。那时候，我们家一人一亩多田，种得好，卖完公粮，还有吃不完的粮食，猪也有吃不完的细米糠。

其时我家有爷爷奶奶、父母、四个小孩子，共计八人生活，家大口阔，年年是超支户，粮食不够吃。人口多，劳力少，工分就少，老爸念书人，干农活不麻利，只有妇女的工分多。晚上，中午一碗剩饭煮一锅青菜汤饭，不用筷子，端起碗直接喝。小孩子倒不饿，记忆中我没饿过肚子，小孩子饭量小，大人肯定饿得饥肠辘辘。那几年妈妈都是病恹恹的，我经常半夜听到她不舒服的呻吟声。母亲体质不好，又饿又要干活，还要生养小孩，当然难过。

一九七九年后，老爸在外面上班，几亩田妈妈一人种，爷爷想帮忙也没能力。他觉得现代医药治不了他的病，他要用他的意志毅力来抗病，爷爷不再坐在家里，每天吃完早饭杵个拐杖，用能动的那只脚往前拖挪，一只手也是勾着不能动，每天最少来回走四里路，坚持走一年多时间。爷爷个子高大，他每移一步都要费很大劲。有一次上小学，突然看见他跪水田里，可能是靠边走，拐杖杵到田里去了，也不知道跪多久。上学时间段，路上都是不到十岁的小孩子。唉，看见他在田里无助地喊，我赶紧去拉，爷爷个子高也不容易拉，夏天光着膀子的他满身是汗。我叫他不要出来练走路，他说要锻炼走路，血气活络，说不定哪天手脚边瘫就好，他要争取，不能放弃。

我知道爷爷的心思，他是个勤快人，社会主义改造时回乡下，四十出头的他憋屈，有劲没地方使，使了劲肚子照样吃不饱。他生于清朝末年，经历民国，算是旧社会的人，对土地有特殊感情，现在政策好，他想好起来好好干活。爷爷有时往张湖坝上走，那边路宽。有时往赵山小学这边走，这里路大。象小朋友每天上学一样，天天如是，勾着一只手，拖着一条腿往前移。

爷爷虽然边手边脚瘫痪，但意志并不消沉，不练走路的时候，就看《三国演义》，一只手翻书，口水关不住，经常掉下来，书都是黄渍，几本书都翻卷起来。下雨天的时候，那些爷爷们都过来听他讲《三国演义》，抽抽黄烟。识字的老爷爷不多，他们听得津津有味。虽然他们不识字，但讲起朱元璋、郭子仪、薛云贵，讲起历朝历代趣闻轶事，现在年轻人比不了。因为黄梅县有原生采茶戏，也是黄梅戏前身。戏曲里有很多曲目都是唱历朝历代的传奇故事，老人们如数家珍，坐在一起，谈古论今。说老农愚昧没文化，我可一点都不服。我小时候接触的老农们，谈起农桑气节、天象典故，后辈人倒真比不上。

病魔无情，有时即使万贯家财也没用。爷爷的惊天意志到底没能赶走病魔，从起病到逝去，历经三年，爷爷也顽强地抵抗三年，可最后还是没能重拾农具，到田里劳动。但爷爷不遗憾，他已经拼尽全力。

奶奶八十岁时，还能把被褥洗得白白净净，晒得干干爽爽，切菜手艺堪比大厨，很会做饭。那几年，我们偶尔回去，就问她有什么需要做的，她经常自言自语，但绝对没有老年痴呆。有时候她跟我说，如果象现在那样，医学发达，她人生可能改写。奶奶一生未生育，心中肯定有遗憾，我当时看着她，不知怎么说宽慰话。

1990年后，老爸在外上班，四个小孩或已出嫁，或在上学，都在外面，平时就妈妈和奶奶在家。老妈一个人耕田耙地、栽菜做活，起早摸黑，晚上无论多晚，奶奶都会开着门，亮着灯，坐在门口。等妈妈收工回来，她才关门睡觉，她知道妈妈不容易。

也许人有奇怪的感应。1999年那年，奶奶本来在一个叔叔家里小住几天，突然有一天，她要回来，叔叔不肯，她就把临时搭的床铺都掀了，叔叔只好送她回来。回后三天，奶奶去世，当天刚好老爸在家。老爸在外上班多年，每月回家仅一次，事情就是那么神奇，邻居婶婶们说奶奶是有福之人。

我的先哲，精神永存！

作者：蔡瑞梅，湖北黄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