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选评之十五——连城（四）

陌上尘

聊斋选评之十五——连城（四）

2022.6.15，星期三，南充，晴

原文：

途中，连城行蹇缓，里余辄一息；凡十余息，始见里门。连城曰：“重生后，惧有反覆。请索妾骸骨来，妾以君家主，当无悔也。”生然之。偕归生家。女惕惕若不能步，生伫待之。

女曰：“妾至此，四肢摇摇，似无所主。志恐不遂，尚宜审谋；不然，生后何能自由？”相将入侧厢中。默定少时，连城笑曰：“君憎妾耶？”生惊问其故。

赧然曰：“恐事不谐，重负君矣。请先以鬼报也。”生喜，极尽欢恋。因徘徊不敢遽生，寄厢中者三日。连城曰：“谚有之：‘丑妇终须见姑嫜。’戚戚于此，终非久计。”乃促生入。才至灵寝，豁然顿苏。

评析：

小乔跟连城还阳的过程，并没有像大家想象的那样，咻地一声就活了；而是一步步往回走，并且连城走得特别慢，五百米就歇一气。回家一共就十几里地，史连城居然歇了十几次。

难不成，一个死因为肺结核的鬼，还阳时，还得把病带回去？这显然是说不通的，那又是为什么呢？

这其实涉及到一个心理问题，即宋之问所谓：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史连城跟小乔，经历了从生到死、又由死转生的一重轮回；对于重生之门，实在不敢抱有太多的奢望。当然，史连城还有别的用意。

因此，连城对小乔说：你去我家里，将我的骸骨要来；我在你家还阳，省得再有人搞搞震。小乔觉得她说得有道理，欣然同意，就带她先回家。

惕惕：忧惧貌。这里指史连城战战兢兢地，仿佛走不动路，小乔只好站住等她。

有个从《周易·乾卦》里，衍生出的成语，叫“朝乾夕惕”，在古代的公文里很常见。《周易》的原文是：“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 意思是说，一个人如果在白天始终很勤奋，到晚上又能严格要求自己，很警惕，那就不会有什么过失。

袁承志后来降服五毒教教主何铁手，把她的名字改成何惕守，就改的十分高明，很见金庸老爷子的起名功夫。

连城说：我到了你家门口，心里有种强烈的不好预感，感觉咱俩的事，还是成不了；咱俩应该再好好合计合计，不然活转来以后，仍然难以获得自由。

两个人互相搀扶着，进入小乔家的厢房，干坐了半天。最终史连城忍无可忍，笑着问小乔：难道你很讨厌我么——

看到这里，不仅连城忍无可忍，老夫也忍无可忍，很想重重一脚，踢在小乔的屁股上。

两个人回家的路并不长，史连城为什么要休息十几次？这分明是在给小乔找机会、找借口，来亲近她。可惜小乔是志诚君子，压根儿没往那个方面想。

连城无奈，只好进一步开导他：俺觉得在你家还阳，比较靠谱。即便没有过恋爱经验的男子，面对硬要送上门来的美女，也知道该干啥干啥，何况像小乔连城这样热恋着的？

然而小乔对连城，除了说“好的好的”之外，啥表示都没有。连城只好再进一步引导：志恐不遂，尚宜审谋。

啥意思？古代社会，青年男女反抗包办婚姻，最有效的手段是啥？只有一招：把生米煮成熟饭。还审谋？能合计出其他的办法吗？

可惜小乔的反应，跟一个榆木疙瘩一样；他仿佛是把榆木椅子，对连城的几乎明示，持续没有反应。这倒是把连城气笑了：你很讨厌我吗？

众所周知，前文已经有过详细描写，史连城是大美女，她对自己的容貌，还是多自信滴。这种自信，李清照就明确跟老公讲过：

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

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

小乔对于连城质问的反应，实在精彩，他惊恐地说：大妹子，这是哪儿的话？！

史连城万般无奈，只好红着脸对小乔说：既然你不讨厌俺，那就赶紧煮饭吧！大傻子！

事实证明，小乔耿直归耿直，却不需要服用汇仁肾宝，就能他好我也好。好到啥程度呢？搞得连城快乐得都都不想活了——极尽欢恋。《聊斋志异》并非黄色小说，对极致性体验中，欲仙欲死的描写，已经达到所能有的底线。要是换成兰陵笑笑生，就会描写的要多详尽，就有多详尽。

老蒲所谓“徘徊不敢遽生，寄厢中者三日”，只不过是掩人耳目的说辞而已。虽掩人耳目，却给出了一个时间上的证据。

最终还是连城提出，在目标管理上，进度很重要；“还阳”这个项目，不宜于再拖下去——小乔还没正式娶连城，就先把耙耳朵武功学了个十足十，啥事都由连城主导兼拍板。

其实两口子过日子，谁听谁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谁的管理水平更科学、愿景达成方法更合理。因为老话只说，两个人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就能把日子过好，并没有提性别优先权。

由于是在小乔家，理所当然是小乔先还阳；所以，他嘎一声就醒了。

原文：

家人惊异，进以汤水。生乃使人要史来，请得连城之尸，自言能活之。史喜，从其言。方舁入室，视之已醒。告父曰：“儿已委身乔郎矣，更无归理。如有变动，但仍一死！”史归，遣婢往役给奉。

王闻，具词申理。官受赂，判归王。生愤懑欲死，亦无之奈何。连城至王家，忿不饮食，惟乞速死。室无人，则带悬梁上。越日，益惫，殆将奄逝。王惧，送归史。史复舁归生。

王知之，亦无如何，遂安焉。连城起，每念宾娘，欲遣信往侦之，以道远而艰于往。

评析：

死了好几天的人，居然能活转来，乔家人肯定非常惊异；这倒是体现出现代殡葬管理的一个漏洞——没怎么给借尸还魂，留下空间。

然而更加令人惊异的事情，还在后面：小乔自己活过来不算，还可以救活死了好几天的史连城。并且史连城活过来，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逼迫史孝廉承认，小两口的婚事合法，还是以死相逼的终极手段。

这里“要史来”的“要”，读一声，是通假字，通“邀”。

各位看这个桥段的手法，跟罗密欧与朱丽叶，跟基督山伯爵安排马克米兰与凡兰蒂之结合，是多么滴何其相似乃尔！

整件事说穿了毫不稀奇，就是小乔跟连城，约好了一起吃点儿装死的药，然后演一套大戏罢了。这事儿真要深究，恐怕是连史孝廉都参与了实施。

当然，假如是两家人共同谋划，那连吃药都不必吃，单纯装死就行；毕竟其最终目的，不过是为了蒙混土豪劣绅的老王家。

唯一不好做戏的地方，就在于不容易找宾娘这个女二号，来打圆谎的最后一个补丁——湖南长沙跟云南晋宁，千里迢迢，如果不是三个鬼在黄泉路上相识相知，后来怎么会出现宾娘这一号人物，找上门来？

好在老蒲给留下了若隐若现的线索：宾娘跟连城，是本家，都姓史。也许还是史孝廉做的扣，也许吧，也许。蒲松龄借鬼狐扯淡，我们难道还能真去较这个真儿？

不过有一点是真的，就是老王家尽管一再耍流氓手段，却架不住史连城之一哭二闹三上吊，乃是真来。土豪劣绅还没有愚蠢到，非把人逼死才拉倒的程度，只好赶紧把就剩一口气的连城送回家。

史家更绝，直接把连城抬到乔家；然后，到了乔家的连城，就又活了。该说不说，这史连城肯定是会点儿啥：在乔家就活蹦乱跳，去别地方就没气儿。

几次三番地相逼，把史连城死去活来搞了好几个回合，老王家到最后也没辙了，不得不拉倒。于是，小乔跟连城，就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啦。

在幸福的日子里，连城每每思念宾娘，但山高水远，还没有具体地址，连写封信都没地儿寄。

原文：

一日，家人进曰：“门有车马。”夫妇出视，则宾娘已至庭中矣。相见悲喜。太守亲诣送女，生延入。太守曰：“小女子赖君复生，誓不他适，今从其志。”生叩谢如礼。孝廉亦至，叙宗好焉。生名年，字大年。

异史氏曰：“一笑之知，许之以身，世人或议其痴；彼田横五百人，岂尽愚哉！此知希之贵，贤豪所以感结而不能自已也。顾茫茫海内，遂使锦绣才人，仅倾心于蛾眉之一笑也，亦可慨矣！”

评析：

忽然就有那么一天，服务人员进来报告：家里来客人了。两口子不知道咋回事，赶紧出来看；只见宾娘已经站在庭院里，按剑说道：丞相别来无恙？末将已在此等候多时了——

宾娘不是关云长，小乔也不是曹孟德，当然不可能这么说。只是由于老蒲太扯，我忍不住也扯他一下。　

原来是长沙的史太守，亲自送女儿来跟小乔完婚。其理由是：俺家幺妹说了，全靠乔少侠才能死而复生；要是不能嫁给他，就宁可作自梳女。俺也是没办法，就只好把她送来了。

小乔当然十分感动，立刻拜谢二号老丈人。史孝廉也赶来，跟史太守论宗排辈地细扯。

整个死去活来事件的结果，是阳间的乔大年得到两个如花美眷，而阴间的老顾，背了个大锅；想来清明时节，这三位得给老顾多烧点纸钱。

等把故事讲完，老蒲才煞有介事地徐徐而道：生名年，字大年。这名字像从李白那里得来的灵感：姓李名白，字太白。

乔年也好，乔大年也好，大雪小雪又一年也好，老蒲为什么要把乔少侠的名字，放到文章的末尾来表？

老实说，我没搞懂，但深受启发，这是多么另类的一种叙事手法啊！

接下来，老蒲按照惯例，发表评论员文章说：因为回眸一笑，就以身相许、慷慨赴死；世人或许会认为小乔这个人太痴情了，多少都有点二。但田横五百士，怎么可能全部都是傻子呢？

这是因为人生在世，极其难以遇到一个知己啊！所以那些具有侠义精神的豪杰，在遇到知己之后，往往要生死相报。

也不知道这个世界是咋了，让小乔这种了不起的人才，仅仅为了美女的一笑，就慷慨赴死，也实在是令人感慨的事情。

其实老蒲最想说的是：也不知道这个世界是咋了，让俺这种了不起的人才，只能在家胡编乱造鬼仙狐怪的故事来打发时间。

小乔固然是多情的，蒲留仙又何尝不是？

多情之所以，自古空余恨，主要是因为，百分之九十九的多情，实乃自作多情尔。（全文完）

注：

田横五百士：田横，秦末齐人。拒项羽，复齐地，自立为齐王。刘邦称帝后，田横率五百士逃往海岛。刘邦怕他作乱，下诏强迫他入洛阳，并答应把他封王封侯。田横行至距洛阳三十里的尸乡，因耻于向刘邦称臣，与从者皆自杀。岛上五百人闻讯后也全部自杀。事见《史记·田儋列传》。

本篇是《聊斋选评》的第十五篇，还没有写完的时候，我就已经没了兴至。并非是写这个专辑没了兴至，而是写啥的兴至都没有。

所谓了便是好，好便是了，何妨以不了了之；人世间绝大多数事情，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