砌墙抹灰——杂忆之二

黄山一叶

说完打夯，再说说砌墙。打夯后有了坚实的地基，就该建造“上栋下宇”式的房屋了。《易经》中有这样的话：“上古穴居而野处，后世圣人易之以宫室，上栋下宇，以待风雨，盖取诸大壮。”栋就是房梁，宇就是檐椽。昔日造屋竖木为柱，围上芦苇茅草，到了近代，开始以砖石砌墙。等到我们知事，村镇上茅屋已经不多，板房也逐渐被拆除。所以，这里能说说的，只能是砌墙抹灰。

水乡泽国，地面潮湿。因而砌墙第一步会请石匠打浜岸（因为房子大多沿河而建），或者在石匠那里买来条石，按构架放置。现在这个早就换成钢筋水泥。去年我曾经几次去白彪，看那里的木材市场——现在已经被整顿，私家卖梁木椽子的已经不多。倒是见过一两家特别，收藏了大量石材，各种形状都有，应该是以前大户人家用来镇宅的。钟镇先前有个石匠阿顺，他死了之后，好像就再没石匠。

泥瓦匠却到处都是，我们那里叫“泥师”。每个村子都有，有的专业，是大师傅，吃百家饭；有的半专业（土话叫三脚猫），打下手或者客串一下。“泥师”的活计有多种，排墙脚【也叫排晌？】，砌墙，上楼板【后来是五孔板，现在是现浇】，上梁，盖瓦，抹灰【涂墙】，直到造完后的服务：翻漏。现在有一种“泥师”，比传统的造房子泥师更为吃香，便是搞室外室内装修的，贴瓷砖或者大理石。似乎搞外表的要比搞内在的有价值，这叫“内外有别”。一行有一行的行规行市，我这里不想非议。

还是说说过去“泥师”怎么造屋。那跟现在造屋，真是全然不同。现在造楼，是先搭框架：打桩，浇柱，扎钢筋，灌水泥，轰隆轰隆，搅拌机灌浆机震荡机，然后砌墙的活儿，就是做填充题，其间又有大块空缺，之后装铝合金门窗。

过去呢，还是先要打夯，把墙基打实。打一遍，放入碎石，再打。范围小，通常是两个人打。那是”排墙脚”，”万丈高楼平地起”嘛，由此一砖一瓦累积起来。底下通常是平砌，到了上面，开始镂空操作。就是把八五或者九五砖竖起来，用泥浆【我们叫沙灰】粘住，像搭积木一般，一层层搭上去。前前后后，活儿繁重。过去的门窗可是窄小，屋后的窗子简直不是窗，只是一个猫洞。

把墙砌直，是泥师的基本功。通常用一个专用的圆锥形”线柱”（没它就用块石子，吊一根绳子，使之垂直）。这样，按着这根线柱砌墙，就会笔直。泥师的功夫，如大厨师傅，全在手上，因为急于赶工，一手砖头，一手泥刀，泥刀捞泥，哗哗一刮，刮到砖头边缘，砖头放下，一按，准确无误。碰到不巧处，全块砖按不下，就得当场斩断，瞄准了，手起刀落，啪，手里剩下半块，按到空缺处，正好。到砌完了，下面一看，整整齐齐，均匀美观，这是功夫。

把砖头“沙灰”运上去，是一个难题，也是一种能力与学问。现在用的是吊机，当然简单了，效率极高了。以前的上砖，可是一个技巧活儿，通常是两块砖，下面扔，上面接，唰唰唰，扔者有数，接者从容，一个潇洒，一个优雅，煞是好看。用的是惯性原理，老练的人，很少失手。如果失手掉落，以前没有防护，那是很危险的。所以干这个活儿的人，都会练出这个本领。他们甚至在这个时候说说笑笑，来排解劳动的疲劳与寂寞。

最后是上瓦，那就有更大难度。要爬到屋顶，底下的人把瓦扔到二楼，楼台上的人接力，站到板凳上，再把瓦递到楼顶，搁到椽子间，再慢慢盖好。瓦比砖轻，也容易发飘，一般要多两块。它是拱形的，接起来比砖要难，掉下去不像砖头，会跌个粉碎。后来有人用了洋瓦，又大又沉，一块都扔起来费劲，只能像沙灰，往上面吊了。

泥师下一道工序，是往墙上抹沙灰，简称抹灰。这也是泥师的基本功。干活时，他们手里多了一个工具，泥夹。操作时，有点像吃西餐一刀一叉，泥刀捞沙灰，泥夹往墙上抹灰。哗啦哗啦，一会儿一大片。

说到这里想起一个老朋友，1983年去过伊拉克援工。假日到厂外去钓鱼。那沙漠地区的河流，清澈见底，一会儿钓了很多，拿着回厂。路上见到村民，一个半大小孩，对着他大喊：“啊哎，啊哎孟杰利亚。啊哎，啊哎孟杰利亚。”他听不懂阿拉伯语，不懂啥意思。待小孩指指他的鱼，又指指村子，才明白大概，是跟他讨要鱼。他把鱼串起来啦，于是跟着小孩去他家。见到这家大人正在往墙上抹灰。

“那个费劲哦。”朋友后来跟我说，“阿拉伯人手笨，大概因为他们是沙漠地区，不会干这个。”

“怎么了？”我问。

“他倒是也用泥刀泥夹，可是把沙灰撬上去，由上往下抹，那沙灰落了一地，墙上留下的不多。”朋友笑着说，“我跟他要过泥刀泥夹，哗啦哗啦，一会儿工夫抹了半边墙，沙灰都没落下几滴！你猜那阿拉伯人看了怎么样？瞪大眼睛，不相信这是真的，以为芝麻开门了。”

我也翘起大拇指夸赞，然后问道：“你学过？”

“学过。没有出师就招工进厂了。”

2022，6，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