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顾氏琴事溯源及考略

王健生

苏州过云楼顾氏的私家园林名为怡园，由顾文彬父子于1874年始建，距今正好145周年，是最晚建成的苏州古典园林，集苏州各名园之大成，由于怡园顾氏几代人风雅卓异，加上苏州人文荟萃，怡园成为当时书画鉴藏、昆曲、绘画、诗词和古琴等雅事的交流平台，是一个精英汇聚的文化中心。几代过云楼主人组织的书画鉴藏、曲事、绘事均著称于一时，汇聚造就了一批名家高手；而于1919年举办的怡园琴会，对传统琴学的传承发扬，影响深远而巨大，然溯其渊源，可发现这一切都不是偶然的。

一．家世溯源中的古琴基因和情结

顾氏历为吴中大姓，顾文彬家族的宗谱毁于火灾，故顾文彬只能按照顾氏统谱的一般说法，称“系出于梁黄门侍郎（顾）野王公后”，又据统谱载，顾野王为东吴顾雍十二世孙，而顾雍的祖先为越王勾践，自西汉得姓顾氏并迁居吴地后，整个家族一直避居在苏州西部的光福山里，光福背山面湖，环境安定，物产丰富，所以一个家族得以在此繁衍壮大、孕育文脉，到东汉时，顾姓已成为江南土著“顾陆张朱”四大姓之一，家族性格以宽仁、敦厚著称，誉为“顾厚”。当时的顾姓族人稳重讷言，但沉默少语并不意味感情世界的贫乏，他们有将情感诉诸瑶琴的传统，其发端就是顾雍，在江南地区，琴艺虽不足与中原抗衡，但亦有长足发展，尤其是顾氏琴的崛起。这一家琴学始于吴人顾雍，他是正史所载吴地第一个琴人，其嫡系或同族后裔，延续此传统，擅琴者不少，其中嫡孙顾荣、族裔顾欢等都是著名琴人。因顾氏之琴传自大学者蔡邕，故蔡的“避怨于吴”，遂成就了中原琴学的南传。后世顾氏历有琴人，如唐代的顾况等。到元代，著名文人活动---玉山雅集的主人昆山顾阿瑛是位琴人。据过云楼后人顾笃璜先生回忆，家中长辈口传，本支先人由苏州迁安徽，明初随朱元璋军队再由安徽迁回苏州，故在苏州有“徽顾”之称，家族曾有大船，从事过与南洋的贸易活动。虽情节顺序略有不同，但比照顾阿瑛家族的遭遇，似有颇多相同之处。顾阿瑛，名德辉，字仲瑛，自称金粟道人，昆山人，元末家族因曾参与海外贸易而成巨富，明初，与子元臣等被朱元璋流放濠梁（今安徽凤阳），死后家族一部分人员又迁回原籍，而且，过云楼顾氏家族中也有“先祖由昆山迁居省垣”一说，故虽无家谱等文献确证，昆山顾瑛很有可能为过云楼顾氏的先祖，基于这种联想，顾文彬在《过云楼书画记》中称顾瑛为“吾家阿瑛”，并将怡园中一亭名为“金粟亭”。顾文彬虽知道家族有一段安徽的迁徙史，但非常明确自己是吴中大族的族裔，家书中就有清明节遣三子顾承赴石湖祭扫江南顾氏始祖顾野王墓的记载，可见，顾文彬对先祖的文化传统有着深深的自豪和浓浓的情结。

虽然宗谱灭失，但从《顾大澜行略》等文献的记载，家族往上只能追溯到顾文彬的高祖顾圣昭，曾祖名顾广居，号粹安。顾文彬的祖父名顾鑑，父亲即顾大澜，字春江。顾家祖居桃花坞，经迁南濠盛家巷、闻德桥、桐溪浜、申衙前等处后定居铁瓶巷。顾文彬可稽的直系先人均为布衣，以商贾会计为业，奔波劳心于生计，无暇他顾，直到顾文彬考中进士踏入仕途后，在其父顾大澜打下的基础上，祖先的艺文种子（包括琴学）在顾文彬心中逐渐萌发。

二、家族琴人琴事举要

1、顾文彬

顾文彬（1811-1889），字子山，号艮庵，道光二十一年进士，历任刑部主事、郎中、湖北汉阳知府、盐法道等职，同治九年，授浙江宁绍台道，光绪二年归苏，工书画，通音律，长于诗词，精于鉴藏，是怡园和过云楼的第一代主人。因顾文彬爱好古琴，在他的主持下，怡园曾藏琴数十张，其中有著名东坡琴的“玉涧流泉”和“松石间意”，也收藏有不少琴谱、古琴构件和琴画。在他外出为官时给家中书信结集取名为《宦游鸿雪》（原书封面题为《宧游鸿雪》经笔者校勘判断为误写）和《日记》，内就有一些琴事。此外，古琴出现在过云楼珍藏的一幅《吴郡真率会图》中，此图是顾文彬与吴云、沈秉成、勒方锜、李鸿裔等苏州文坛耆老们共同倡议建立吴郡真率会时的人物肖像画，还原了晚清士绅林泉交游聚会的场景，这说明在真率会中就有抚琴的内容。

《宦游鸿雪》：

撰一联：磅礴百金马，摩挲双玉琴。（同治九年14号）

琴与钟如真，皆罕物，未审有缘得之否？……解饷委员从京中来，带砚生信并智永卷、琴轸各件。(同治十年第2号)

沪上之琴与钟曾否访着？何以不提？(同治十年第3号)

汝琴兴虽退，然唐琴亦人间罕物，又在宋琴之上，似不应失之交臂，何不约其携至苏中，与石香等审定后再商去取，如何？(同治十年第36号)

白汉琴轸难得完善，如果非提油伪品，即百四十元亦不为贵，何不得之？(同治十年第37号)

上海所见白汉琴轸，如的是汉玉，而且全付完善，此亦人间稀有，一百四十元并不为贵，且有东坡琴可装，两美必合，宜亟图之。(同治十年不列号)

洪崖山房卷与响泉琴，当托鲁沂带回。(同治十年第五十五号)

嘱四孙于唐赋中择其题画相宜者，抄几篇来，如携扇仕女，即书团扇赋携琴仕女，即书琴赋之类是也。(同治十一年第九十七号)

《顾文彬日记》：

二分眉月照兰桡，行近扬州廿四桥。

携得囊琴谱新曲，不须重忆玉人箫。（同治九年十二月初八日）

扫榻静调琴，尘迹不侵金锁闼；

卷帘闲挂笏，山光遥挹玉几山。

（同治十年二月二十九日）

解京饷委员王绍庭自京中回，带研生信、李诚甫信并所购智永《真草千文》墨迹卷及骏叔托买琴足两副、琴轸一副。（同治十年四月二十三日）

集玉田句题过云楼

出岫本无心，旧隐琴书，应妒过云明灭。弄泉试照影，再盟鸥鹭，知他甚日重来。

（同治十年五月初八日）

赠金邠卿一联

抱三尺琴，游三山岛，水仙操，移我情矣；

载万卷书，破万里浪，郁林石，渺乎小哉。

赠若雪女史一联

一曲素琴心怊怅，清音弹别鹄；

十笺香草谱芊绵，芳思托瑜麋。

邠卿先生学问湛深，襟怀豪放，前年遨游日本，东诸侯拥彗郊迎，待以上宾之礼。经年小住，酒醴笙簧，殆无虚日。迨其行也，赏赠如雪，却之不受，挟书万卷而归。先生精于琴学，亦为东人国所钦慕云。（同治十一年六月二十一日）

作《石听琴室铭》

生公说法，顽石点头。少文抚琴，众山响应。琴固灵物，石亦非顽。见子承于坡仙琴馆操缦学弄，庭中湖石有如伛偻丈人作俯听状者，石殆不能言而能听者耶？覃溪学士此额情景宛合。急付手民，以榜我庐。 （光绪二年十二月初九日）

题东坡像　集苏诗

人间何处吐长虹，春在先生杖履中。

此去若容陪坐啸，海山无事化琴工。

抱琴无语立斜晖，草长江南莺乱飞。

要伴前人作诗瘦，为问鹤骨何缘肥。

万劫清游结此因，雪中履迹镜中春。

古琴弹罢风吹坐，长与东坡作主人。

芒鞋竹杖自轻唤，鹤骨龙筋尚宛然。

至今遗像兀不语，神妙独到秋毫颠。

恍然一梦瑶台客，乘舆真为玉局游。

素琴浊酒容一榻，不妨仍带醉乡侯。

（光绪三年三月二十日）

2.顾承

顾承（1833-1882），原名廷烈，字承之，号骏叔、乐全、乐泉、武陵渔隐等。顾文彬三子，顾麟士父。附贡生，候选翰林院待诏。光绪三年主持设计建成怡园与过云楼，精致优雅为江南冠。性爱山水，善抚琴，通音律。

顾承在长兄廷薰、仲兄廷熙去世后，父亲在外任官期间，实际主持苏州家中事务，因年轻时即罹患肠热之症（肠结核），体格羸弱，需静心调养，顾承选择操琴作为怡情养性的一种手段，他跟苏州王云学琴。王云，字石香、石芗，号西麓草衣。布衣。秉性孤介，终身未娶，侍母有孝名。曾寄居道观，后馆于何垓华南小隐。善琴，书工隶、行。嗜金石，擅竹刻、石刻，尤工篆印，风格近文彭，称吴中一时名手。咸丰十年（1860年）太平军攻克苏州后，寓居上海。从《顾承行略》看，怡园收藏琴数十张（包括其中有著名东坡琴的“玉涧流泉”和“松石间意”）和建坡仙琴馆、石听琴室等涉琴事务，都由顾承具体操办完成。

3. 顾麟士

顾麟士（1865-1930）字鹤逸，号西津渔父、鹤庐、筠邻等。顾文彬孙，顾笃璜祖父。早年弃科举，传承家学。富藏金石书画名迹，鉴别精审。又好藏书，精版本之学，擅画山水。为怡园、过云楼第三代主人。晚年居朱家园。

顾麟士擅琴，曾在怡园设立过西津琴社。过云楼顾氏有制售官盐的执照，延伸开设了“顾得其”酱园，酱园需要用盐，与设在吴衙场的盐公堂有事务往来，1919年杭州人叶希明（字璋伯），任职苏州盐公堂，当年农历七、八月间，由盐务事宜与怡园主人顾麟士结识。两人对古琴都情有独钟，切磋琴艺之际，相见恨晚，都想见识一下全国琴人的古琴技艺，故叶希明向北京、长沙、扬州、上海、杭州、嵊县、苏州、四川灌县、河南彰德等地50位琴友发出了怡园琴会的约请。1919年农历八月二十五，由叶璋伯、顾麟士、吴浸阳、吴兰荪等人发起的怡园琴会顺利举行。关于第一次怡园琴会的过程和细节已有许多文章作过介绍，笔者也有专文叙之，故不再赘述。

4. 顾公柔

顾公柔（1900—1929），名则坚，以字行，过云楼第三代主人顾麟士之子，书画家、藏书家。娶妻张惠娟，生一子四女。因早年病逝，留存于世的作品今不多见，曾为父亲编撰《鹤庐画赘》，其弟顾公硕为其作品编选《柔哥遗墨》。

他与兄长顾公可一起参加了第一次怡园琴会。从《顾公柔日记》中可以看到他学琴的经历和对琴的感悟，

《顾公柔日记》：

予好音乐，虽俗乐亦闻之不倦，惜不了音律，未能临风琅奏，前数年，妻舅从黄某学琴，予按期往听，家严恐吾因此以风雅自命，而志有所迁，禁予弗往。予虽心有所不愿，抗命则未敢也。去年冬月，梁任朱先生来约予就沈氏学琴，往就凡三次，相见仅二次，每次均未满一时，只学得《关山月》一阕，指法亦未深熟。冬假已满，沈先生往常州执教鞭，予之学琴又中止。迨今年暑假，欲继去年之志，乃朱先生又因事诖误，絷身讼庭，予之弹琴，有无良缘，当视今冬之如何也。（庚申年十月二十三日，即1920年）

操琴而不知冥搜万象，此为貌托风雅，何足算也，然琴者禁也，手挥五弦，足以遏人欲于将萌，而不使其潜滋暗长。禁者禁性也，故不识琴可，不禁性则不可。（庚申年十月二十四日）

子美、楚善偕予复往耦园，见旧琴六张，索价甚昂，予报以每张六元，未见允许，彼此相差甚远，恐未必成议也。（庚申年十二月二十四日）

5. 顾公硕

顾公硕（1904-1966），字则奂，笔名依仁、老奂、七阳、浅草、秀厘等。顾麟士幼子，顾笃璜父，吴湖帆内侄。1918年毕业于吴县第四高小。曾供职于上海华东银行、天香味宝厂。承继过云楼家藏，精鉴赏，尤留意研究古今题跋。擅画马，精于白描人物。亦研究陶器、泥塑，钟情戏剧、摄影。1924年摄影作品曾获光社艺术奖。1933年与吴寅伯等发起组织苏州影社，并举办摄影艺术展览。1937年创办春荫小学。解放战争时期，支持其子顾笃璜从事中共地下党工作。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将怡园及家藏珍贵字画、善本古籍等捐献于国家。主持筹建苏州市文联刺绣小组，曾任市博物馆副馆长、市工艺美术研究所所长。致力研究民间工艺，组织抢救传统桃花坞年画并创作新年画，贡献卓著。

顾公硕所遗留的学术残稿中可以看出他对琴学、斫琴以及髹漆工艺方面有着比较深入的研究。著名琴家汪孟舒系顾公硕表兄。

6. 顾佛

顾佛，顾麟士孙女，顾公雄三女。听顾笃璜先生回忆，他们小时候家里都教琴，如没兴趣则罢，如有兴趣就学下去，顾佛学琴坚持了下来，在子弟中琴弹得较为出色，所以家里就将那张著名的东坡琴“玉涧流泉”传给了她。顾佛后居北京，从事数学研究工作，业余弹琴自娱，2014年去世。

正因为先祖顾雍是有正史记载的江南第一位琴人，形成了过云楼顾氏浓浓的古琴历史情结，从顾文彬起，五代皆有琴人，而由第三代主人顾鳞士促成的第一次怡园琴会是近现代第一次全国性古琴盛会，它极大地推动了古琴的跨地域交流和传播传承，拯古琴艺术于衰微之境，影响十分深远。同时1935年的第二次怡园琴会则孕育了第一个全国性古琴社团“今虞琴社”， 次年（1936）3月今虞琴社成立于苏州。今虞琴社的理念与活动方式至今还在当今的古琴社团里延续着。近现代的三次著名全国性古琴活动中有两次举行于苏州怡园，琴会中也以江南一带的琴人为多，其中吴门古琴世家几代人贯穿了怡园琴事历史与现实的全过程。因此，苏州是近代古琴活动的中心之一，也是全国性古琴活动的发源地之一。

而这一切，皆源于过云楼顾氏的深深琴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