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四（纪实散文）

洞岭文艺

四十六年前，我以知青的身份作为县委的工作队员参加了农村的一次中心运动。使我有机会从另一个角度认识了农民、农村，特别认识那些当时被管教的对象，至今，心还在为之颤抖。 　　 吴四 朱建国 “吴四，快起来……” 我悄悄溜到他床旁，不，是地铺，把他推了一下，轻轻地催道。我一边哈着冻僵的手，一边跺着脚。 “怎么？这么早就上工了?” 吴四揉了一下眼，腾地爬坐起来。 “啊！是G干部。”他看到是我在催他，满脸的疑惑。 也是，才过零晨四点啊。 “ 别管那多，快穿好衣服，到外面来说句话。” 这时，有几个睡地铺的人已经惊醒了。 我踱到门外，等着吴四。 那房里我看着就心酸。 说是房，其实四面透风，一扇破败的窗户贴着一副黝黑已撕裂的赵公元帅的老图；一溜地铺垫着一层薄薄的稻草，各式的烂草席子上睡着七八个已近花甲的老头。被子五颜六色，又脏又臭。 这是公社老食堂的旧屋。 吴四很快就出来了。我对门外扛枪站岗的民兵示意地点了一下头，打着手电筒，领着吴四匆匆离开屋子。 “G干部，这么早有什么活要干?” 吴四跟在我后面，楞楞地问。 一阵凛冽的山风吹过，吴四的话也只听得断断续续的。 “是这样，你回生产队去，就说我同意的。有人问起，就说G干部要你回来建养猪场。懂吗? ” 吴四被我说懵了:“我不懂啊！” “ 也别再问，你就走，我等几天再回来对你说清楚。 ”“ 那我是不是把那个被子桶子带回去? ”“ 算了，我给你捎回来。 ” 吴四的眼里分明显着几分疑惑，掺着几分感激，也没再问，轻轻地咳了一下，把腰上那条破旧的罗汉巾紧了紧，颤抖地消失在夜色中…… 1975年，历史像和我开了一个玩笑，让我由知青-一个被教育者变为了教育者，成了一名"一批二打"的工作队员，到浏阳县上洪公社大山区去批判资本主义，打击小资产阶级，打击经济犯罪。 我选择了最落后的一个生产队的一户最贫困的户子住下了。这里山高路险，田小泥深，水碱石多，人穷志短。生产队无一积累，就三头病焉焉的老黄牛和70%以上的缺粮户。我这刚20出头的小青年要在这办队，社员都瞪着疑惑的眼睛看着呢。 虽说是“一批两打”，但仍要促生产的，要促生产，就要修水利，"水利是农业的命脉"啊。 公社的工作大队部抓重点，抓关键，一声号召动员修好公社的主干河----石坑河。规定各大队各生产队各来多少人，名额铁定，再三强调凡四类分子一个不拉要全上。开修河誓师的时候，几个"蛀虫"和"不死心"的地主由扛枪的民兵押进会场，其余那些戴帽的几类分子一长溜地排在后面陪斗，几声打倒的口号震天动地，形成大会高潮之后，就开工促生产修河。 寒冬啊！公社社员放炮炸石挑石，那些被管制的婆婆老倌一个不讲情面地全下河清理河床。河堤上三三两两的荷枪民兵在悠悠看着。 光着脚浸在刺骨的水里，一天10多个小时谁能挺得住？不两天，就有两个管制对象硬是熬不下去病倒了，抬回家据说没几天就死了一个，但是口径很一致的：病死。 我蹲点的生产队穷啊，硬没一个地主，就一个吴四，解放前夕他一个兄弟不知何故死在外乡，有三亩田转给了他，这样就划了富农成了被管对象，25年啊！这严冬修河也就少不了他。 看着这冰天冻地里让老人干着这不近人理的活，我心生恻忍。救不了整个，我救一下本队的吧。 于是，我向工作大队提出要抽个人急着回去办个猪场。理由很充分的，猪场也是铁定的指标啊! 大队部考虑了一下，同意了，就是必须再补一个上河堤。这好说，我在生产队再抽一个来就是了。于是，还挨不到早上开工，我就悄悄地把干了四天活的吴四打发回去。 小G，你的阶级感情有问题啊！在修河接近尾声的时，工作队大队长找我谈话。不知是哪个管闲事，把我对吴四关照的事捅上去了。 队长，那吴四真是病了，他腿有老风湿，又气喘，再加上他那老婆子在家病了。我极力为这事辩解着。 那你也不能把猪场交给他呀。这猪场的政治性也是蛮强的哦！谁放得下心。 大队长又尖锐地提出了一个新问题。 “那时修河，可挑选的劳力都上河堤了，这吴四我看他回来没啥事，也不能让他闲着，就要他先检修一下猪圈，选好猪仔，开一个头，人还没最后定呢。” 我还在为我的决定抗辩着。 工作队长看我说得还算道理，并且还听到我与社员一起改造冬浸田，在冰冷的湖泥田里挖禾蔸，准备减少一季稻，扩种两季稻的方案，工作还有声色，就没再继续追问吴四的事。最后，他凝重地说道：“现在上面在狠抓对资产阶级的全面专政呢，弄不好会受追查的，你还年轻，别犯错误哦！”“嗯嗯，领导的教导我会记着的”。 　　 真没想到，我对吴四的关照，并没在生产队引起阶级对立，反而，社员们还对我投来赞许的眼光，认为我很有人情味，比以往派的工作队员都强，无形中有了威望和号召力。 其实吴四是一个老实厚道，遵纪守法，乐于助人的人。社员认为，对吴四的专政是上面的事，他们就一直把他看做一位本家。 吴四就怕运动，运动一来他就没好日子过的。1964年，社教组把他再次划定为富农，被批斗和下跪就弄了3个月。这10多年来，只要说有运动，他就神经兮兮的，真没想到，这次“一批二打”他能逃过劫难，成为了一个集体猪场的饲养员，从公民的角度看，他成了“社员”。 他简直受宠若惊了。 G干部在他的心中，像是他的一座真神。这么多年来他从未见过有人像G干部这么给他做人的尊严。每日每夜，他把自己的全部心思放在集体猪场。什么生饲料发酵，什么时夜食，什么猪的病状，他都了然于心，他最高的目标，就是不能让G干部失望，要在全大队，在全公社争个养猪场的第一。 8个月下来，猪场硬是在数量和重量上在全公社夺得第一名。 当我把这喜讯告诉吴四的时候，吴四病倒在床上…… 吴四觉得这20多年来受打击与不公正待遇太多了，如今碰上个G干部，是一生的大转折。他竟想到他的满女山枣也会有个阳光灿烂生活。山枣，山涧清泉养大的。十八岁1.65的个头，清秀，文静，丽质艳人，书念到初中就辍学了。这算起来，吴四到四十岁才做了山枣的爹。刚好碰上军队招女兵。吴四说:G干部，我那满女去当兵，行么?吴四提出这要求真不知天高地厚，这在当时政审根本过不了关。但我还是婉转地说试试看。我通过公社和区里的领导和朋友的关系，游说让山枣去参加了体检。结果不言而喻，政审不合格。我换一种方式对吴四说“你山枣心脏有毛病啊！”“就心脏没毛病也去不成呀！”吴四这时却很清醒地回了我一句话。“我谢你啦! ” 整整一年，我在这又穷又闭塞的山区勤奋工作。取得了比其他队员都要显著的业绩。 要撤队时，我的住户为我一年来帮着挑水烧火劈柴种菜逗小孩而对我十分感激，准备了一桌丰盛的晚饭为我送行。我们撤队当时是保密的，不告诉任何人。这顿饭足足吃了一个小时。 当我告别住户跨出门槛时,我人生最感动的一幕展现在我面前：吴四与他的老伴和山枣立在冷凛的寒风中，三人一排站着，吴四一碗面条，他老婆一碗鸡蛋，那山枣一杯酒，都戴着那竹织的斗笠，我不知他们怎么知道的，也不知他们等了多久。 当我跨出门坎，吴四哽咽着说：“G干部，25年来我一家子就看到过你这把我当着人看的人啊！请你吃了这碗面条。”我说不出话，夹了一筷子。 他老伴接着说：“G干部，我老吴多次做梦都说G干部把我做人看啦。我请你吃了这碗鸡蛋。”我双眼一下子湿润了。“我吃。”也吃了一口。 那山枣深情地看着我：G哥，我想这么称呼你，你把我父母和我都做了人看，你不要我做牛做马，我来世也会做牛做马的服侍你，就我当兵，我知你已费苦心了。你喝了这一杯山里酒吧！”这时，我已不知什么是尊严，什么阶级感情，我脖子一仰，把山枣那一碗酒一饮而尽。 我抹了一下脸上的雨水或是泪水，说：“吴四，你听着，你是一个好人，你一家子都是个好人，你25年的不公正待遇，一定会有个头的，你记着我这句话!”这些话我说得很哽咽，像吼出来似的。 真的，我不知那天最后是怎么样离开那生产队的，以后也不曾知道那吴四家最后的境况。 我只知道我的良心没有泯灭，一直醒着。 我只知道事隔四年后的1979年，在全国有一个令人震撼的消息:地富反坏右被全部摘帽了。 而让我一生难忘的是：吴四家那年在寒冬凄雨的傍晚为我送行的那杯酒，那碗面条，那碗鸡蛋，和那在瑟瑟寒风中的三顶斗笠…… 作者简介 朱建国，网名东方之河，上世纪浏阳一中71届高中，72年初下放浏阳河东农场，知龄6年半。1978 年高考入大学，毕业后当教师，后调行政部门至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