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缺我醒园

邹瑜

<p class="ql-block">【作者简介】杨永雄,男,重庆武隆人,武隆区网信办主任,武隆区文联副主席。先后两次获“乌江文学奖”、两次获“省级报纸副刊一等奖”。著有作品有《祖地》《敬畏一棵树》《忠廉的烛照》等。</p> <h1></h1><h1 style="text-align: center;"><b>残缺我醒园</b></h1><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br></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一</div> 我能想象那场大火非常猛烈。火焰腾空而起,那火光一窜一跳地闪着,盘旋上升,越爬越高,成了天上一片一片油亮发光的云彩,撕破漆黑的夜幕,照红了龙洞场的天空。火烧掉了檩子、桷子,响起了一阵稀里哗啦的碎片声。火星在半空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像被点燃的长长鞭炮抛向空中炸响。燃烧的四周,人影憧憧,寂静的山野中响着尖厉刺耳的口哨,忽而窜向黑暗里,忽而又回退火堆旁,含有敌意地,狂舞着长枪、短枪、火把围着大火狞笑。此时,房主们躲在暗处树林里,被灼热而耀眼的火光照得双眼血红,早已吓得浑身筛糠般地颤抖,恐惧得不敢发声,刺鼻的气味呛着他们泪水直流……<br> 整夜的火劫过后,一处高大宽阔的四合院化为灰烬,融入建房人的不少金钱、心血、理想的大厦天堂,霎时被人为的大火吞噬。留下漫天飞舞的灰尘飘向方圆几百亩土地上,让树叶、禾苗蒙上厚厚的黑灰。安闲的冬水田里盈着水波,到处漂着像污浊黢黑的口痰、鼻涕似的浮物。也不知道是什么鸟,在水田里扑腾着寻食,发出古怪的叫声,让整个龙洞有了一种隆冬的萧瑟和悲凉。<br> 那次焚房事件,发生在武隆龙洞场附近铧堆嘴的一所高姓大宅,时间是1929年冬天的傍晚,一伙贵州的土匪窜来点燃的。烧毁了一位高姓人经过多年辛苦建造的一座房屋,被主人取名为“我醒园”。 当地人无法理解这个难懂、拗口的名字,只觉得房子修得结实、宽大、漂亮,又是四合院,就称高家院子。<br> 万般侥幸地留下了一间装有隔火墙的祠堂,竟奇迹般地从清朝一直绵延到当今八十年代,成为集体的粮仓、面房和打米房。最终也逃不掉人为拆除的命运,只留下了烧不化、搬不走的石院墙。<br> 火,同样是一把大火,烧毁了圆明园,烧毁了我醒园。圆明园那把火是“洋匪”、“洋强盗”放的,烧醒了国人;我醒园那把火是“土匪”、“土强盗”放的,建房园主已沉睡地下多年,任凭熊熊大火也没能烧醒。皇家园林圆明园最终毁于1900年,私人庄院我醒园毁于1929年。当洋匪和土匪开这场“玩笑”时,房主们一边躲进热河避暑山庄,一边躲在寒冷的树林里。两处只是后世的梦幻中,如同海市蜃楼般浮现。两处都没有重建起来,留下了残缺,留下了遗憾,也留下了无尽的哀怨和叹息! <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二</div> 远离数千里的北京圆明园,我二十多年前已经去过,相隔我十公里的龙洞我醒园,去年才与我邂逅。那是一个冬天的下午,我去黄莺乡看一处乡村振兴示范点,太多现代痕迹让我失望,看完后正准备上车返回。忽然,一位驻村干部说附近有一处上百年老院子遗址,让我去看看。就这样毫无准备遭遇了我醒园。<br> 汽车沿着山脊上的一条狭窄公路下行,缓慢地走进了一处巨大天然像撮箕的地方,撮箕的后背叫人头山,像巨幅的画垂挂着,两处天然泉水从崖壁上山洞里流出,一片微微倾斜的田地被两条溪水围住,到了撮箕口就汇合了。撮箕的两沿是两座山峰,左边叫凤凰山,右边叫老龟山。形成三山夹峙,两溪蜿蜒。中间的大片田土叫铧堆嘴,我醒园就坐落其间。撮箕底部豁然宽广。月亮、太阳、星星、雨雪从空旷的天空撒下来,箕底有了犬吠、蛙声、鸡鸣、鸟叫、人声喧腾,田野、溪流、房舍都从箕背底部向箕口散出。也许是天地化育,地理形似,后人取名的巧合,这地方叫群力村。我忽然悟到这不是什么撮箕,而是一把大大的犁铧,犁柄牢牢地掌握在人头山上神人的手中,他猛地一声“驾”,早已套上绳索、枷担的乌龟和凤凰神兽用力一拖,便犁出了厚厚、宽宽、长长的一铧泥土,两边的小溪就是犁出的水流,到了水田尽头戛然而止,就形成了风水宝地铧堆嘴。<br> 我抢着有限的暮光赶到了群力村的铧堆嘴。山坡上有两三户人家,孤零零地坐于暮色之中。路上遇见一位一手牵着地上刚学步的儿童摇晃而行,一手背着一位婴儿。也许是处在哺乳期的女人,前面两只硕大摇晃的乳房将两颗衣扣撕开。我不敢直视,斜望着别处问她,我醒园在哪里?她摇头。我又问高家院子呢?她红着脸轻声细气回答:“就在前面石院墙里”。<br> 我站在原庄园的遗址上,只看见新修的上下两幢火柴盒似的水泥砖房和一些荒草。如果没有留存下来的又高又厚石院墙,还以为是一场遥远的、虚构的梦。我甚至怀疑起眼前的这个屋场是否有真实的庄园存在。<br> 铧堆嘴原名古桃源。据说原是简家的地产,我醒园主发迹后看上了这块宝地,便暗中请风水先生看过,靠过罗盘,占过八卦,若此地建房,可兆富贵,可兆丰收,可兆祥和,此房纳贵人,小人不宜居。这是风水先生的讹诈,不可采信。可园主信以为真,反正使尽心计、用尽手段将这块地搞到手中,简家从此迁到贵州。<br> 高家院子背靠人头山,右临凤凰山,左依老龟山,山麓下溪水长流,两溪合抱院子,像两条天然不可逾越的壕沟,溪奔潮涌的水沟上建起了东虹桥、西虹桥。房屋左前方,有一幢房屋大小的奇石,平坦的田地间,突然飞落一砣高矗凹凸的石头,其石质与周围不同,像一只石兽蹲守。石头四周翠竹掩映,鸟儿在竹林里筑巢安息,叽叽喳喳地自由飞进飞出。房前山门大开,瞭望远方层峦叠嶂。<br> 如今家住我醒园遗址上的韦大哥,刚从地里回到家中,坐在大门外一条长凳上翘腿抽烟休息,院坝上背着猪草的韦大嫂也趁着暮色归来。一看有客人站在院坝,热情地招呼我到家里坐。我眼睛朝着半掩的门扉望去,黑漆漆的堂屋里只有几件简单的农具和一张八仙桌。我以为他们是高家的后裔,想询问老房子的情况,他们什么也不清楚,说是解放后才搬来居住的。我走到另一家,一把“铁将军”把守,灰尘满地,显然是很久无人居住。独自走到石院墙处自由看看。荒草凄迷,暮鸦归翔,旧墙斑剥,霉苔处处。对着这一圈偌大的院墙墙基遗迹深感惊讶。我想不出在交通、机械俱无的这儿曾屹立起这么长的石院墙。我凭常识即可判断,拥有如此宽大基座的墙体一定是极为雄伟的,那么这座庄园也一定气势非凡。<br> 我粗略目测,房屋原占地约有三十多亩。院墙两道,外院墙为泥土所筑,加盖木瓦以防雨水浸蚀,现已荡然无存,隐约可见院墙的基础。内院墙为青条石错缝砌成,随地形而建,最高处五六米,低处也有二三米,宽约一米六七。现场发现,院墙上部,一半石墙,一半供巡逻人员行走。院墙的三分之二保存较为完整,其余已被毁去。石匠们手艺高超,雕凿得十分细洁,有的条石长达两米,重达上千斤,十位壮男也无法从很远的地方抬来,更难以垒上高高的院墙。智慧的古人自有他们的办法,采用“旱船”运来,即用几根剥光皮的树木,扎成木筏装上加工好的石头,用数头牛从几百米远的地方拖来。院墙两面规范整齐,设有枪洞,可谓森严壁垒、固若金汤。我醒园门厅不像故宫沿着中轴线一通到底,而是曲径通幽。庄园坐南朝北,前两厅门从东到西,再从北至南。门厅五进:一进泥墙门,二进石墙门,三进院坝门,四进祠堂门,五进神龛门。祠堂居中,三面居室。院坝青石砌基、铺面,錾路均匀,做工精细。五级台阶登房,三级台阶进堂,显得森严厚重,古典质朴。<br> 我去看时,它只是一处房屋的遗址,或是废墟。只因石院墙的残存,留下几处文字印记,但它实际上已成为极端悲怆的文化遗址。进入石院墙设有东西两处右朝门,两条整石竖立,柱石方正,打磨平整细致,顶上整块石头盖着,上有浮饰图文,不施粉彩,通体干净,古朴厚重。西门柱上阴刻着一副对联:诗书报国恩,孝友传家政。东门楹联是:天空任鸟飞,海阔凭鱼跃。横批:我醒园。院内祠堂地坝上残留篆字半联为“新盛丰洁后启子孝孙贤”,另一半联已不知魂归何处。西大门石柱内侧刻有这样的文字: 乙卯吴楚未靖,黔氛又闻。州牧濮公奉大宪檄饬:民间筑堡寨自卫。 古坚壁清野,法也斯地,山溪险阻,人质俗淳,僉曰僻陋,孰为虞第念。宗祐攸关,典守校重,曷若有垣,尤易司启闭。因鸠工汲汲成此,一旦月白风清,知不免笑杞人过虑云。自乙卯嘉平朔经始,阅丁巳夏闰五月告竣。費赤庂二千余緍,后世云仍尚思创业维艰哉。大清咸丰七年,知足止斋主人记。<br> 内容大意是:乙卯(1857)江浙匪患未平定,贵州又闻日益猖狂。涪州牧濮瑷公奉大清宪法整治,民间筑堡寨自卫。建起坚壁清野,此地山溪险阻,人民质朴淳厚,偏僻简陋,谁惦念一处祠堂。若有坚固的院墙,经常容易关闭。因聚集工匠修成。若因一旦天下太平,有人笑我杞人忧天。乙卯年(1855)腊月初一动工,丁巳年(1857)闰五月完工。耗费若干,让后世知道,创业艰难啊!落款为:清朝咸丰七年(1857)知足止斋主人记。<br> 留下的文字是写给他后继续人看的,体现修建者的从容与安详,更包含了自信和满足。从遗址的规模,这不是一般的土财主所为。在一个紧临贵州边界的地方,建起这么豪华、宽阔、高大的建筑,这个格局,直到今天,我都需要抬头仰望,低头思索的地方。<br> 暮色渐渐低微,山的轮廓逐渐暗淡。铧堆嘴像一位神人犁田途中因故停止。犁铧已经抽出,留下的泥土已凝固千年,泥土两边的水却在长流。凤凰已幻化成山峰,乌龟龟缩为山崖,犁田人把完整的大地切开了两道长长的伤口,毅然远去或是隐遁下来。没有谁能说清为什么神走地存,留下了永久的残缺。<br> 看完遗址,我只能说,历史上真实地有人,曾经在这块风水宝地上做过一个桃花源的梦。梦很快就碎了,醒来一片荒凉。 天心寨 <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三</div> 离开我醒园时,天已渐黑。当我坐上车后,当地一位退休老师彭顺均告诉我,这园主叫高登跻,又名伯楷,是位举人,曾任过四川省新津县教谕,也当过县令,原房屋是仿照新津县衙建造的。<br> 孤零零,一辆汽车行驶在山野的暮色之中。几棵歪歪扭扭的杂树从车窗掠过,显得神神秘秘,鬼鬼祟祟,像要刻意地掩藏什么。<br> 返回路上都在想着离开时彭老师留下的线索,无心去领略公路两旁黑漆漆山峰,潺潺流淌的长途河。举人,在那么偏僻落后的地方,能出一位县老爷?是什么家庭能培育出一位俊才,是什么学堂能教育出这样一位才子?脑中不断的思考着。<br> 回到家中,狼吞虎咽地吃完晚饭,便急急忙忙从《武隆县志》上寻找起来。读了大半夜也未能找到与我醒园主有关的半个文字,一位举人虽不能比进士那么显耀,但也是具有相当高资格、学识的人了,当地县志怎能不记上一笔呢?难道又是编志者的粗心,造成了遗漏,留下了残缺。<br> 邂逅我醒园,岂可忽略造园之主?两者又如何能截然分开?我醒园已成废墟,无多少品赏价值。造园主人难道也被历史的烟尘遮蔽?我想离我们不到两百年,应该隐藏在民间故事和史籍志书里。<br> 今年初春,我终于打听到龙洞小学邹瑜老师可能知道详情。电话打去,邹老师说他与高家虽相邻很近,但也不知其详。他却提供了一条线索,高伯楷第三代子孙还健在,就住在本区城内。我们如约来到高家门前,轻轻敲门进去,三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已等候多时,一位年长微胖的老人叫高儒哲,原在区广播台当技术工退休。另一位是他夫人。还有一位个高清瘦的老人,是高儒哲的胞弟,叫高儒友,三位老人都年近八旬。我们坐在窄小的客厅沙发上攀谈起来,交流中让我感觉到他们都显得拘谨,或说警惕,言谈之中吞吞吐吐、欲言又止。谈到关键处,女主人时不时打断谈话。与他家原本就熟悉的邹老师也看出了端倪,忙解释说:“不要害怕,不是收集您们的黑材料,是想了解您们的家族史”。邹老师一番话圆场后,三位老人才放心起来,高儒哲老人起身走进内室拿出一叠打印的《龙洞高氏族谱》来,我忙接过来翻看,《族谱》中记载:他们入川老祖是从江西省临江府十字街迁到长寿居住,后由高学海用篾篼挑着长子高国献,次子高国桢(又名登跻、伯楷)兄弟来到原龙洞场附近居住。高国桢长大后,通过科举考试,进入乡试前五名,授为“经魁”。“经魁”匾额在祠堂里挂了很多年,解放后,被同村一户拿出做了门板,前几年这家小孩出了车祸,有好事者说是这块老匾惹的祸,户主信以为真,便将这块匾劈成柴火烧了。高伯楷中举后,入仕到四川省新津县任教谕。我醒园就是他所建造。<br> 据当地民间传说,高学海是个勤劳朴实的老农民,除了每天勤耕土地以外,他一出门绝不空手回家,总是一背柴草,或一背柴灰,甚至一背肥沃的泥土,当地人戏称他为“刮地王”。显然不是殷实富裕人家。<br> 那么问题就来了,这样一个贫困家庭何来宽裕经费供出一位举人?在过去的旧社会,一个家庭让子女识文断字都少之又少,更何况穷尽家财也难以供出一位举人,还是移民的第二代就能入仕当官。当时的铧堆嘴穷乡僻壤,川黔交界之处,经济欠缺、交通不便、信息阻塞,何来学校、老师教育出这样一位“高材生”。一一追问下去,主人们一脸茫然,不停地摇着头说,不清楚,不知道。<br> 高儒哲是高伯楷的第三代嫡孙,他承认他所掌握的关于高氏家族的种种说法,也是口口相传下来的,难以作为信史的凭据。他是解放后才回到家的,几岁时被送到涪陵有名的大户人家陈家外公处读书,回来没多久,父亲高履谦因当过伪乡长、联保主任、县参议员。本应在“清匪反覇”中人头落地,因有立功表现,只获得牢狱改造。母亲因此缄口不谈。后又父母双双相继离世,也就没有多少“家学渊源”。弟弟高儒友文化低、年龄小,就更不清楚了。他们曾看到,高家有一本翔实的家谱,还有许多记载高氏家族事迹的材料,一本厚厚的线装书,还有许多先人的画像,供在祠堂的神龛上。遗憾的是“文革”期间这本族谱被造反派作为四旧材料 ,一把火化为灰烬。如今我看到是原任过伪政府龙洞乡秘书高普全手稿,经高儒哲整理打印出来的,有关高氏家族的文字记录,除了字辈姓名外,先人的事迹寥寥数语,连高伯楷的生卒年皆无记载。<br> 时隔不遥远,并不复杂的家族谱系,也被不断地忘却,是人为故意的回避,还是那么多的时光的涤荡呢?<br>族谱里的记录,又是残缺。 金鼓洞 <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四</div> 史料残缺,就造成事迹模糊,经纬混乱。说得难听一点,高伯楷是一位举人,是一位入仕末流的官员,却成了一个籍贯不清,生卒不详,县志不载的职场平庸之辈。曾经那位从乡间走出去的才华横溢、风流倜傥的新津县教育界的官员,与其苦心经营,耗费万贯家财建起来的四合院——我醒园,最终化为 一缕青烟,消失在历史中。但高伯楷那些动人的传说,修建的高大穹阔的房屋和残留下来坚固厚实的石院墙,切切实实激励过、启迪过一方人的心灵,让当地人找到了人生的目标和光亮。<br> 近两百年,历经三个朝代,一名没有留下任何日记和自述的亡故者,只能靠周围邻居的零落记忆来拼合他的生命过程。让我一次又一次地走进龙洞,走访那些年龄大,有点文化的老人家里,甚至不得不去踏勘高氏故居和祖坟。<br> 今年夏天,当我再次走进高儒哲家时,想朝我醒园主岁月深处再进一步,可依然一无所获。我只好冒着酷暑,汗流浃背,失望地返回办公室。还没有来得及打开空调,便发现办公桌上放着一捆崭新的书籍,一看便是六本翻印出来的《涪州志》,我知道这套书是区档案局局长邓文光托人找来的。此时,仿佛炽烈退尽,一股凉风吹满全身,一颗焦燥不安的心突然平静下来。随手拿出一册翻开一看,高伯楷的名字就跳入眼帘。凭直觉就感到要进入了高伯楷的时代和内心深处。<br> 随着深入的阅读、查找,记载高伯楷的只言片语呈现了出来。原来他的事迹不记载在当地《县志》里,却躲藏在他乡的典籍中。<br> 高伯楷,原名高国桢,中举时名登跻,更名伯楷,道光戊子八年(1828)科。没有记载他何年出任新津县教谕,也没有他任职终于何年。根据高儒哲兄弟俩说,高伯楷任教谕三十多年,一直没有变动升迁,任职县令一说属于民间谣传,至于我醒园是否按照新津县衙仿建,毫无依据。猛然间,我想起了他任职的新津县与绵阳的罗江县不远,或许与蜀中著名的戏剧家、诗人李调元修建的“醒园”有关联。李调元,字羹堂,号雨村,别署童山蠢翁,四川罗江县人,与张问陶、彭端淑合称“清代蜀中三才子”。李调元官居翰林学士、通水兵备道、广东学政等职,后因得罪权臣和珅,遭诬陷,遣戍伊犁,几年后以母老赎归,居家著述终老。著有《童山全集》《曲话》《剧话》等,编辑《函海》,在他父亲李化楠建造的“醒园”里著述二十多年,并建起了“万卷楼”,其藏书善本珍籍达十万册,成为蜀中拥有最多书籍者。<br> 《涪州志》里记有他父亲高学海、母亲杨氏“以子伯楷,赠修织郎和孺人”,也算光宗耀祖了。<br>《 涪州志》中还记录了他文官当了一回武将的故事:<br> 咸丰十一年(1861),发逆伪丞相傅姓、伪检点李姓由贵州窜川境,八月一日由红荷关入川界,李瑞率众御诸土地坡。贼越弹子山至羊角碛,在籍新津县教谕高伯楷率团蹙之。初七日,贼扎浮桥渡涪陵江(乌江),至三窝山、火炉铺等处,知州姚(宝铭)率在籍教谕毛徙南、在籍督标守备黄道享、武生王应锡、罗富春,职员陈实禄,监生李是清等摄其后。初十、十一等日,贼由木棕河窜彭水,我军追至黔江而返。贼所过杀掠,村市为墟。<br> 从这段文字叙述,可以知道高伯楷这位在外地任文官的他,回到家乡也英雄了一回。按说,一个在外地任文职的人,可以不受当地州官的调遣,更何况已是六十岁左右的高龄,却热情不减,定有浓浓的家乡情结。虽是“蹙之”,也看出了他的性格,居然夹着这那么多的率真、随意、活泼、趣味和调皮。或许他父母的受赠也与这次立功有关。<br> 同治八年(1869),《同治重修涪州志》时,高伯楷作为编委会人员参与,任职“参订”,能参加一本《州志》书的评定和校订正,那是要学识渊博、知识丰富、人品俱佳的人,才有资格参加的。<br> 《涪州志》被我反复地翻来翻去,我又发现了另一处载有:“观音桥,(武隆)司里一百里龙洞场,明洪武间修建。桥更名慈祥阁。举人高伯楷重修。”这桥后来又名东虹桥,可见这桥几百年前已建成,当时桥建得矮小,常被大水冲毁,路过的行人时有被洪水冲去,罹难于此。高伯楷后来带头捐款,倡议重修。<br> 从他留下的遗墨(石刻)中可以肯定的有两处是他的真迹。一处是他年轻时,中举四年后,于道光十二年(1832)为邻居,同去参考举人的好友彭廷栢题写的墓志铭,内容多有褒扬之词。因是“活人墓”,含有“以石为寿”的期许之意。落款是:戊子科中武第五名举人高登跻题;另一处是他在修筑我醒园石门上题写的对联和《修院墙记》,落款是知足止斋主人。两处都是行楷书写,从行笔判断,皆为同一人书写,其字隽逸守度、温柔敦厚、高古雄劲;从内容上看,都善用经典、沉密淳朴、拙趣互济。定是一位饱学之士所为。<br> 另外有两处遗墨,乡人传说高伯楷所写,一处是他捐资重修东虹桥时,在桥头一块方桌大小的自然石头上写有“帝君训曰:禁火莫烧山林,勿临水而毒鱼虾。”落款是:新津县教谕高伯楷,协六甲(区域名)绅耆老人敬书,道光乙巳(1845)立夏日勒石。以内容上看,在一百七十多年前,就提出了保护生态,热爱自然的理念,绝对有值得我们后世正视的地方,甚至是历史的正面教育,是值得令人敬仰的。第二处是他自己坟墓上残留的文字,多用通假、异体字。且东虹桥头石上题字笔力不足、布局较差,可以肯定不是高伯楷所写。<br> 高伯楷除了教育、剿匪、修志、补桥、建我醒园外,还热衷于办学。早年间,他将我醒园里一间房屋专用于教育自家的孩子和邻居儿童,取名“继志”学堂。后来因读书学生增多,由他儿子高象之倡导将学校迁出重建,在1907年列入武隆那片土地上少有的公立小学,而今成为全区难得的百年老校,为当地培养出无数的人才俊杰。<br> 遗憾的是《涪州志》也惜墨如金,鲜有对他的事迹生平记载,不得不让我感到又是一个残缺。 百年老校一角(80年龙小团支部合影) <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五</div> 追寻我醒园的建成和毁灭的时间、规模、结构、样式是很简单的,除了留下的石院墙、石基础、石院坝、石堡坎外,还有一段简单的石刻记录文字,更何况还能找到看见房屋的见证人。追溯一个大清王朝举人的一生,历史的叙事总是充满了隐秘。这个人仿佛只有在暗夜里才能偶然出现的或明或暗,飘忽不定的身影。其家族史和成长的经历隐藏在历史的暗角。高伯楷的内心世界只能靠我的拼合和揣度。<br> 我曾试图让档案局邓文光联系新津县档案馆,想寻得一本他任职三十多年的地方志书,以找出他的蛛丝马迹,得到的回复是:在高伯楷到新津县任职前刚修完县志,无记载。在他任职后的民国年间重修的县志,前几年送在出版社准备翻印,却已经丢失。对方档案馆人员非常歉意,并明确的告诉邓局长,他看过遗失的志书,载有高伯楷的事迹,时间长了,已记不清内容。<br> 再次遇到残缺,我无语了。<br> 迷迷糊糊之间,我醒园和园主,在我心中实在产生一种巨大的诱惑,一年多的时间,心就埋在我醒园里边。我的这种固执和迷恋,是想使早已冷却的历史始终保持着人的应有体温和呼吸。<br> 夏天的一个周六下午,我约上区里文博馆的周林、梁昌龙和邹瑜老师三位先生,顶着炎炎烈日,再次造访了高伯楷的故居及其相关的坟墓,想从中查找出一些关于民间传说的印证。<br> 这次行动是绝望中的最后希望。周林、梁昌龙是多年从事文物工作的同志,有经验和耐心。不顾稻田的水冰凉,脱掉鞋袜,两手分开长满谷穗的水稻,赤脚走进泥田;也不顾另一座古墓前长满的荆棘,用邻家借来的柴刀,将杂树一一砍掉,用手拔掉长得荒乱的藤蔓,撕去遮住文字的苔藓,用随身带的纸巾将碑文慢慢地擦出,也几乎一无所获,只发现高氏家族古墓上出现有“皇清待告”和高伯楷为彭廷栢题写的墓碑上有“廪生程家训敬书”,这说明了龙洞不仅仅出了高伯楷一位才俊,还有一些不大不小的人物。在高伯楷坟墓前,周、梁二位借来木梯,爬上高大石墓上,细致地辨认每一个文字,遗憾地坟墓棺室石门已毁,原有石栏、石狮、墓碑已不见踪影。据同行的邹老师回忆,他上小学时都要从此经过,他记得几年时间里,都有石匠终年在此将坟墓的石头拆下来,打成石磨、粑窝、猪槽等物。更加戏剧性的是,在“文革”中,有胆大社员将高伯楷的棺材劈为柴火烧掉,捡到一只金手镯拿到县城一处银行换成了少得可怜的现钞,同行的人都同享,兑了二两烧酒、一碗豆花,高伯楷的三世孙,某一位也在其中,这就极大地讽刺了他曾在祠堂门柱上写下的“子孝孙贤”。<br> 那天,太阳非常给予热情的力量。我提出再去看看高学海的坟墓,邹老师用手指着一个土堆说:那就是。显然没有一块墓碑,只有一堆荒草遮住的泥土。我不甘放弃地说:“那去看一下他哥高国献和他儿子高象之坟墓吧,或许能找出线索”。邹老师看我非常执着,不忍心让我失望,微微笑了一下说:“都被毁了,尸骨无存”。此时,我感到太阳的毒辣,像一个硕大的火球将要把我身心一起融化,化为绝望的尘烟。<br>这不仅仅是残缺,更是决绝的毁灭。<br> 如果说清王朝晚期给历史留下了太多的悲哀和屈辱,而黑暗混乱的时代,从山野中走出的一位书生则给后世留下了太多的遗憾。他的儿孙辈靠他的光熘和留下来的财富获得千户长、县议长、团练长、乡长等职,有的远离家乡,到洛阳当上国民党电台台长,洛阳解放后,他悄悄潜回到家乡,知道国民党大势已去,便将高家的田土大量变卖,将银圆收入家中暗藏,最后盘踞在四面悬崖的天心寨,与匪为伍。1949年11月20日,刘邓大军直追宋希廉部到了江口镇,时任国民政府武隆最后一任县长胡铸坊闻讯后,仓惶间纠合军政人员和自卫队、警察中队近百人伪职人员,携档案、文献逃到了天心寨,协迫驻寨高仕希,合谋反攻,负隅顽抗。《武隆县志》大事记里记下了这样一件事:<br> 1950年1月30日,贵州土匪数百人窜至龙洞包围天心寨,企图杀害驻寨的一区(巷口区)工作队员,队员纪安邦避开土匪吊绳下寨,他将信给孙家奎,孙接到信息奔赴县城带领解放军一排兵力击溃匪队。<br> 可惜他们不是明智之举,阴谋失败,只能接受人民的审判,伪县长胡铸坊、寨主高仕希、高仕永及姐哥张纯嘏人头落地,给高氏后代留下长长的阴影。好在高氏后裔从“文革”恶梦中醒来,从“旧账”中翻了新篇章。<br> 时隔一百多年,新旧两个社会,我们用如今的价值观去评价旧时一个人的人生,是难以公允和公正的。但可以肯定一点,处在旧社会,农民家庭,山野中走出一位青年,通过科举入仕,进入官场的文化人,是离不开少年苦读、青年得志、风华惊世、老年荣归的轨迹的。高伯楷在中举二十七年后修建石院墙,将四合院取名“我醒园”。他醒悟了什么?是醒悟了时局的混乱,土匪猖獗,筑围墙自保;还是醒悟了“有权不用,过期作废”的道理;也许是晚年隐居山林,颐养天年?或是或不是。<br> 几千年来,中国文化人都在迷惑里、错误中寻找清醒。屈原吼出了“世人皆醉我独醒”,李淑同也发出“人生如大梦,唯我独先觉”,“五四”运动也称为“觉醒年代”,他们的“醒”,也在朦朦胧胧中。高伯楷这个人也许穷尽一生,也无法真正醒悟。相比之下,李调元的“醒”在于生命格局,在他彻底厌恶官场仕途之后,他心中有一个使他心醉神迷的人生境界——收集珍稀古本,著书立说传之后代。<br> 据说,我醒园前后修建了十多年,建造金钱是高伯楷从遥远的新津县用棺木装着运回的,谁又能保证这些财物不是搜刮来的?他苦心营造的“安乐窝”,存活不到八十年,一把火化为废墟。他本人也算荣耀一生,造福不少,在他死后,也被劈棺弃骨,这何其不是一种人性的残缺?<br> 残缺,常常解释是肢体和事物缺少某一部分。我想,法国卢浮宫展出的著名雕塑家阿海山纳的断臂维纳斯,体现了人体的青春、健康、美丽和内心所蕴含的美德;那么古罗马斗兽场、北京圆明园、鸭绿江断桥、我醒园,那是人为残缺,就另当别论了。 我醒园 高伯楷墓遗址 <p class="ql-block">高柏楷为彭廷栢题写的墓志铭</p> <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六</div> 我从零乱的资料里,乡邻的零星记忆中得知,我醒园是清朝末年武隆大地上最具有地标性的建筑。可以想象,修建这么宏大的庄园是需要金钱、心血、时间的,对于当地普通老百姓永远可望不可及。然而,这样的庄园样板和楷模,是具有极大示范作用的。我醒园主的后辈便纷纷效仿起来,先后在天心寨、鹰嘴岩、铧堆嘴、香树林等地修起大量房屋,相互辉映,共为庇护。《高氏族谱》记载,其家族房屋二十多处,每年收谷二千四百担。可见其高家房屋众多,膏田满野。在清朝与民国交替的大变局中,热衷于修房囤地,充当推动庄园经济兴起的先锋。其间有一个巨大的推手,那就是混乱政局的煎迫与推压。<br> 高伯楷也摆脱不了多数中国文人的思维,一但入了仕、当了官、发了财;或在现实社会碰了壁、受了阻、急流勇退。这时,对于一个充满象征性和抽象度的庄园,总有很大的向心力。心中藏着陶渊明的“田园”为标帜的人生境界,成了一种千年不移的文化理想,仕途通顺是“此岸理想”——顺梯爬,人生受挫是“彼岸理想”——桃花源。社会理性使命已悄悄抽绎,秀丽山水间修上庄园,过着才子、隐士生活,埋藏着身前的孤傲和身后的空名,天大的才华和郁愤,只好逸入荒径和扼腕穷途,从政治前台隐入溟溟林泉的仓皇身影。<br> 文化人又爱附庸风雅,建起了富丽豪华的房屋,配上一个香雅的名称出来,不管老百姓认不认可,反正自己和往来鸿儒知道就行。有了斋名,好像立即变得古风蕴藉、文气沛然,会顿生风光。<br> 李调元父子修建的“醒园”,是醒悟仕途坎坷、宦海沉浮、吉凶莫测、绝意仕进。从此,与官场决裂,洁身自好,倾情“文章千古事”,绝情“当官一时荣”。但父子苦心营造的“醒园”和“万卷楼”也被后来白莲教匪徒烧掉,李调元在“醒园”烧毁两年后悲痛万分中离世。<br> 我无法猜想,高伯楷及后代们在修房时想过没有,华夏大地在数千年间曾先后出现过多少星罗棋布的庄园,能够保持较长久生存的有几幢呢?阿房宫、圆明园这样的皇家物产都被一把火烧了,连我去看过的古罗马斗兽场、鸭绿江大桥也逃不了厄运。更遑论区区一座山区房屋呢!我想,旧时的高氏家族修房购田时,无法预想到已处在改朝换代的入场口,但至少知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的道理吧,功名资财,良田巍楼不过是一时拥有,一种似乎实现过,而最终还是未能世世代代实现的悲剧性愿望。<br> 高伯楷是龙洞那时代那个地方的峰巅和精英,也是文脉所在。他本该更大更远的意义上统领一方民众精神,支撑起文明的脊梁,但却仅仅因狭隘心理而造一幢显赫的庄园。一座看似森严壁垒,几处堡寨庇护的石城,是那么不堪一击。<br> 是什么原因招引贵州土匪放火烧毁我醒园的?民间传说,高伯楷的第六子,即高象之当了团练总长后,带着团防队员除了“保境卫民”以外,还狠狠打击了贵州土匪嚣张气焰。每次土匪入境龙洞抢掠,都被高六老爷带兵打得土匪落花流水、狼狈逃窜。使贵州土匪恨得咬牙切齿,欲除之而后快。于是给他绰号为“高炉”老爷,意为再好的钢铁,也会被高高火炉熔化。<br> 或许一处处房屋太招眼,太容易引起周围人们的忌恨,他们与官场交往亲密,多人作为团练健将让乡邻的贵州土匪看不惯了,家族汇集的财富太让人眼红了,他们拥有众多房屋田地太能够刺激别人的占领欲了,高六(炉)老爷播扬贵州边界赫赫大名太能煽起别人要来吞食他的野心了。于是,高家最圆满的时期也就是它最残缺的时期,千万不要为万众瞩目而高兴,看看那些顶礼膜拜的眼神,最严重的危机已在那里埋伏,这座庄园已掺进某种凶兆。土匪一把大火烧毁了我醒园,也烧毁了高家的精气神,高象之逝世后,土匪多次围攻天心寨,被迫交出粮食、钱物。一位高姓时任龙洞的伪乡长也被匪徒活捉,交纳了不薄“绑费”,才捡得一条残命。除了野蛮土匪制造可悲情景外,此间还埋藏着许多难以言状的心理悲剧和家族纷争。<br>一出有声有色的大戏,经过许多年营造达到了高潮,戏的结尾来了一个出人意料的残缺,但仔细一想,这个结尾也合乎逻辑。<br> 写到此处我该搁笔了。我想,难道除了我醒园主造的房屋残缺、史材的残缺、坟墓的残缺,就没有其它的残缺吗?其实,更重要的是人性残缺和我们评价事物的标准不客观、不公证的残缺更可怕。<br> 当我们带着某种偏见,或说偏执去审视一个人、一件事的时候,刻意带着仇恨、嫉妒、愤怒,带着情绪泄私愤,就会做出违背事物本质的事来。<br> 在苍茫的山野间,在旧时代里,能走出一位教谕,非常不易,他也在历史间留下了或深或浅的文化人的脚印,给一方人留下长久魅力和熏染,一些人自然而然会沿着他的印迹追寻。历史要摆脱也摆脱不了,这些人实实在在来过,他们走了,也没有人挽留。从此,他们消失在历史尘烟,退出了人们的记忆。如今,我们能找出他们的存在,总有一种沉重的历史气压罩在我们的胸间,使我们无端地感动,无端地喟叹!<br><br><div style="text-align: right;">初稿于2021年10月16-17日</div><div style="text-align: right;">修改于2021年11月11-12日</div> 东虹桥 天心寨遗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