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姨

王德文

　　我姥姥先后生下过四个女儿，不，应该是五个，最后一个女儿在二岁的时候夭折了。听母亲说，她那个妹妹实际上是因为又是一个女孩，生病没钱医治，还有口气时，就被我姥爷扔到乱葬岗子了。我母亲刚出生时，因姥爷嫌是一个女孩，也差点被捂死在火炕上。

五姨夭折后，姥爷也因病去世。那年我大姨才15岁，最小的我母亲也才4岁。姥姥，一个年轻的小脚孤寡女人，在别人的冷眼、同情和怜悯中，带着四个未成年的女儿，含辛茹苦，把女儿们拉扯大。那年月，娘几个没力气去井里挑水，吃水都是问题，生活的艰辛可想而知。如今，90多岁的老母亲每每说到那时，总是唏嘘不已，老泪纵横。

　　姥姥的四个女儿里，二姨的命最苦，遭遇的坎坷磨难最多，逝去的也最早（享年92岁，大姨101岁走的，三姨和我母亲都健在）。姊妹四人虽都历经沧桑，性格坚韧，但二姨最善良和坚贞刚毅，像《沂蒙颂》里的红嫂一样，具有青松气质，红梅品格。

22岁的时候，二姨嫁到了一个更贫穷的山沟里，山东省莒县库山乡东三山村。她丈夫是个老实憨厚的贫苦农民，叫王仁德。沂蒙山区是革命老区，二姨夫跟着共产党干革命，参加了民兵。打土豪分田地时，分到了一间地主家的房子，有了自己的土地，当上了民兵队长。婚后第二年，也就是1947年，二姨生下了我的表哥，生活有了希望，日子过得充实饱满。这时候全国还没有解放，特别是南方各省，国民党还盘踞着垂死挣扎，中共中央在西柏坡决定，选派革命老区1.5万名干部工作队随大军南下，去解放和解放后管理南方敌战区。1948年春，二姨夫积极报名参加了工作队，匆匆告别了二姨和刚会走路的表哥，与本村的王乃常、东莞村的赵玉三、庄子祥（我三姨夫的哥哥）一起，随解放军奔赴了前线。经过多年战争洗礼的沂蒙山区的父老乡亲们，见过太多的生离死别，知道王仁德的随军南下赴前线，意味着什么？

　　二姨夫随解放军的南下大军来到了浙江省中部的浦江县，在这里开展了解放后地方政权的建立、巩固工作。1949年的一天，二姨夫随工作队下乡，不幸被土匪杀害。《浦江县志》记载：“1949年6月27日，匪首魏永康率领20余人，包围袭击古城乡朱宅工作队，3名干部不幸被俘，1人负伤。被劫步枪6支、短枪2支，烧毁民房3间。山东籍南下干部王仁德、张永兴与敌搏斗壮烈牺牲，牺牲时年仅27岁。”

　　另据史料记载：土匪在攻打县公安局以后，又率匪徒数十人扑向黄宅区。南下干部王仁德（27岁）、张永兴（27岁）同志被包围在该区朱宅村的一座楼房上，面对数倍的匪徒，他俩挺身而出，同敌人展开了殊死搏斗。匪徒受阻，纵火烧楼。王、张二同志在子弹打光的情况下，把枪支投入熊熊烈火之中，跳楼突围，不幸被匪徒捉住，用刺刀穿透锁骨，再用铁丝连在一起，施用酷刑。但二同志宁死不屈，经过几天的折磨，最后被敌人拉到嵩溪、旌坞之间的山脚下杀害了。王仁德、张永兴同志为浦江人民的解放事业献出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噩耗传来，二姨痛不欲生。她找到区里，从区长的床上扯下一条床单，说她丈夫是跟共产党走的，人死了，要用共产党区长的床单裹尸回乡。二姨毅然决然走上了千里寻夫路，誓死运回丈夫的遗骸。

　　我在地图上查了一下，从沂蒙山的莒县到浙江中部的浦江县，直线距离800多公里。1949年，解放战争如火如荼，全国各地新政权尚在建立巩固，国民党散兵游勇、土匪流冦还未完全剿灭，一个山区没有文化的弱女子，含悲忍痛、风餐露宿、翻山越岭、跨江过河，语言不通，寻址周折（现在，我在地图上找到浦江县黄宅区二姨夫的牺牲地，费了好大劲），找到了她的烈士丈夫，并把他带了回来，遗骸安葬在了莒县的烈士陵园里。至今我都难以想象，当年二姨千里寻夫，裹尸回乡，这一路上是怎么走的？千难万险是怎么克服的？

　　后来，表哥回忆二姨去浙江那段往事时写道：“只记得当时母亲是跟我父亲的战友赵玉三去的，他家是东莞朱刘的，解放后他首任浦江县农业科科长。当时浙江杭州南下干部，父亲的战友很多，都动员让母亲留在浙江安排工作，把我接到浙江，但母亲哭的死去活来，硬是把遗体从烈士陵墓中起出用火车运往潍坊火车站，后用马车运至安丘的十布子，村里去民兵抬回三山。当时就放在后街，更换棺材后埋葬。当时我已记事。父亲的尸体除颈部断了外，其余还成形。腰里还抽出来一根皮带，连旧棺材一同焚烧了。那时我小，你二姨哭得死去活来…”

　　安葬好二姨夫，二姨和我表哥相守在东三山这个沂蒙山里的小山村里，相依为命。二姨教子有方，表哥不愧是烈士遗孤，发奋学习，考上了大学，学医治病救人，虽然当上了莒县人民医院院长，还是天天坐诊看病。特别是老家山沟里来的乡亲，表哥不分昼夜，不辞劳苦，热情款待，全县都知道县医院院长是烈士的儿子，是个大好人，看病都找他。表哥医者仁心、救苦救难，事业有成、光宗耀祖，二姨心里特别欣慰！

　　六十年代初，二姨到我家走亲戚。那时候的我家在江苏铜山，被下放到拾屯人民公社张小楼村。下放在村里当“社员”，和当地村民一样，吃“大锅饭”，干农活“挣工分”。大跃进、人民公社时期，人们常常忍饥挨饿，那时我家同样生活窘迫。二姨为了减轻我家的负担，把我三岁的二姐带回了山东老家。表哥在县城上学，二姨带着我姐在山沟里艰难度日，一起生活了十年。二姐后来开公司、办工厂、战癌症、献爱心、创实业，取得的辉煌成绩，我想与她在山东老家同二姨生活的十年时间息息相关，是受了二姨那坚韧不拔，吃苦耐劳精神的熏陶，是传承了革命老区沂蒙颂红嫂精神的结果。

　　2017年，92岁高龄的二姨与世长辞。在这之前她在病床上躺了八年，任凭表哥再高明的医术、苍天可鉴的拳拳孝心，也没能挽救二姨的生命。她带着对丈夫的守望，带着一生的苦痛，带着无尽的思念，离开了人世。表哥把她和姨夫合葬在了老家东三山。今天（6月27日），是姨夫王仁德为国捐躯73周年的日子，写此文，告慰二姨孙兰贞和烈士王仁德的在天之灵。

先辈们为国为民的丰功伟绩和他们的青松气质、红梅品格，共和国不会忘记，我们也将永远铭记在心！

2022年6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