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上面

紫气东来

"将么样解呢，将是么办喏……”只听见菊妈唉声连叫，往家急赶。一群人围在水田中看着，急的跺脚。太阳耀眼，晒的水田光亮亮，能烫晕蚂蟥。天上日头冒火，地上水冒热汤，好蒸人喏，上晒下蒸的由来。草帽下汗蒙了眼睛，脖子上汗巾挤了一次又一次，城里人是闻不了这乡味。黄土水壶是陶土的，带来的凉茶还是凉凉的，咕嚕咕嚕两次干光了，再去水塘装点水凑合着喝，那年月，水塘水有点甜味，比较接近天上降的水，小虾长的透明，小鱼长的水灵。

菊妈带来几把青豆禾，撒上盐花，喂到躺在泥田中起不来的耕夫嘴里，连嚼了几把青豆禾，又喝了一桶水，耕夫浑浊的老眼有些生气，颤着腿起来了。“将让它歇半个钟头再耕，耕太苦了搞脱了，将残了，还有许多田冇耕。”有人提议。歇了半个小时，耕夫又驾上扼头，喘着粗气，强撑着覆行它的职责，走几步就累的嘘嘘，懒牛懒马屎尿多，就是这样讲的，累的哟。这次牵牛耕田的是很有煞气的松伯，老水牛实在耕不动，鞭子抽断都没用。

八十年代初，田地到户，五家人分一头老牛，七月中下旬双抢时节，早稻熟了要收割，之后要翻耕，耙糊田泥，再耖平插二季稻。在八月七，八号之前秧要插完。老水牛十多天时间要耕耙耖完成，这老牛一天要整耕好差不多三亩田。真是披星戴月开工，披月戴星归栏。实在耕不动了，才松索到泥塘打个滚，叮在牛身上的蚂蟥撑的象个圆球不得已才滚下来。赶上八月七，八号立秋前，所有良田必须插上秧，立秋后插的秧起码减产一半还不止。虽说千犁万耙，不如早插一夜，田还是要整平，要不然，上水不均，一边田有水，一边干掉。

记忆中，我家总是揪住立秋 的尾巴梢， 才把五亩田秧插好。妈妈大当家，割稻捆稻扯秧插秧耕耙耖，全是她一把手，老爸是教书先生，用牛没老妈泼辣。天上星星还在眨着惺忪睡眼，太阳还在酣睡，公鸡计划打下一更，妈妈起床了，踩着晨露去干活，等我们到秧田去，妈妈已扯好一厢秧，太阳下山去睡觉了，星星又眯着睡眼，纺织娘弹着夜琴，妈妈才收工。唉，人们也都累的和老牛一样，直不起腰。

双抢时节，小孩子也要帮忙干活，也累也有趣，抓蚱蜢玩，蚱蜢满田飞，蚱蜢飞稻子上，哧嗒又落到田埂草上。

“呃呃……”爸爸持牛鞭轻举空中，牛站哪里摇摇尾巴表示不怕啦不怕啦不动，妈妈急了“生怕帮牛挠个痒，牛鞭抽下，冇得点煞气，牛懂看人打发，牛一到松哥手上，往耙上一站，牛跑的飞快，我来我来。″爸爸笑笑，下耙，让妈妈上，妈妈重重扬扬牛鞭，吆喝一声“走”振动了空气，也震慑了牛，牛儿乖乖劳动起来。那位会驾驭牛的松伯，年轻时当过兵，干练，有将军风范，三年后退伍时间到了，部队留他，他说:“我未婚妻几俏，我要回去结婚。”就这样，做了标准牛郎，男耕女织恩恩爱爱也算依呀哟，萝卜头生了六个，生活困苦。夜深人静时，听着梦中的堂客呓语，堂客虽晒的黑抹抹，脸皮还算Q弹，齿如石榴，声如银铃。松伯还是难免想象构思温温仕官梦。

双抢割稻就是和太阳对着干，太阳越大，越赶紧割，好晒干，那真是热的憋了气，坚持再坚持。陪着妈妈劳动，小孩子没有柴米油盐观念，为啥叫无忧无虑童年呢。镰刀也会走神，那是最糟糕的恐怖事情，赶紧捏紧手指，找一种细叶子草，搓烂敷上，能包就包下，立马好了，还不发炎，大人教的，割谷都要上这一课。

挑谷把，堆谷把，爸爸是一把手，全包，挑谷把干劲十足。爸爸也是家里财政一把手，妈妈喂大猪儿，卖的钱归爸爸保管，妈妈说管钱麻烦。拧成的草步象麻花，奶奶打草步，煮饭。菜有洋芋，自己种的，吃多了不下饭，奶奶还煮的极好，菜籽油红烧洋芋片，还切成韭菜丝样，用油干炒，粘团黄亮亮的。自种小土豆好，现在大土豆水分多爱粘锅。菜有蒸米汤红辣椒豆豇汤，蒸水蛋，豇豆，丝瓜蛋汤，小鱼，黄鳝泥鳅经常吃，干米粉蒸肉。夏天没冰箱，肥肉稍炒出油，炒米粉加点点水加肉蒸，蒸熟后装陶瓷小坛子里，吃个把礼拜没问題。煮新米饭，七月吃新，村民福猪，斫肉吃，都会蒸一大铝锅米粉肉，可惜有点肥肉当道，又香又腻。餐餐五个菜，晚上菜放竹凉床上，端小凳坐外面吃，凉快，餐餐有香香锅巴粥喝。饭吃完，米粉肉还在，大人留小孩吃，小孩咬下瘦肉，肥肉又回碗里。

八十年代初，黄梅上乡濯港田地到户后，差不多都能丰衣足食，比黄梅下乡强多了，下乡田少。双抢不分老幼，都忙，快手不如帮手嘛。妈妈把草步摊开，小孩子们开始抱谷把递给妈好，妈妈捆谷把，热哄哄的，捆大个谷把捆紧紧的，冲担一头挑一个。妈妈汗直流，抱谷把比割谷轻松些。“嗬嗬嗬……”有人吆喝风来，据说真的风会来，会凉快些。双抢时火热的词是，抢风暴，老天也许是催人赶紧的，省得插秧过秋。有时还几乎每天三四点，四，五点后来场风暴雨，捆谷把就是和暴风雨赛跑。大人心急如焚，飞沙走石，小孩子们还超兴奋，迎着风手舞足蹈:风暴来了我不怕，我给风暴翻眼眼，把风暴当蚂蟥了。

风暴雨淋湿的稻子堆成垛后，谷垛发酵冒热气。最后就成了黄米糙米了，卖价就低了，有人还喜欢吃黄米饭黄米粥，大多数人说象浪渣，冒得吃头，干巴巴咽不下去。

稻子收好，就要上水浸田好耕耙。又是通宵达旦守候，水从水库下来，村民驮铁锹一路巡视，难得满水沟水哗啦啦流，痛痛快快洗个泥巴脚，平时水沟一坯坯水。怕破缺口，怕拦水打劫的，偷偷用薅草棍为秧田凿个黄蟮洞补水溜水的，多少干涸的田等水来。谁先放水后放水的，挥舞着铁锹的，难免会争吵，生命之水呵。熬夜饿瘪了肚皮，青灰脸，男人们背上紫外线灼了一层皮，汗沿着敞开衣襟的胸膛往下淌。

当年担心老实的弟弟，不好好读书，种田赶不到水，这是一场有气势无硝烟的战争。城里更适合老实人住，不用为相邻界地颠颠驳驳。一家一金鸟笼式房子，进门门一关，看见同楼层人熟些就一声招呼，从纱窗小眼眼里透透空气，看一下外面风景，现在大家争做老实人，到城里买房安家。

水上好后，牛爷的苦难了，牛累得趴泥田起不来。整好田，要插秧，累哟，我就是胳膊肘拄在膝盖上姿式，土话叫懒人插秧打倒拄得。我一身泥巴条。姐姐会插秧，白裤脚没滴泥，怎么做到的？弟弟插的秧转青最快，大概全插进肥料泥里了，妹妹78年出生，出生在饭锅年代。大人哄小孩，蛤蟆无颈，伢儿无腰，伢儿插秧不累人。不说累，光蚂蟥就吓坏人，吓的经常做恶梦。听到水响，蚂蟥兴奋的摇头摆尾从各个方向划过来迎接，头尾都差不多。叮上脚拉都拉不掉，越拉越长，拍，慌的一气用力拍，时不时看看脚。有大人脚戴旧袜筒的，绑薄膜纸的，带石灰盆的。那时泥巴环保些，蚂蟥多，泥鳅黄鳝也多，春天草籽田小水沟里，放上竹篼，踩踩水，提起竹篼，好几条泥鰍扭动肥身子。

爸爸负责挑秧，丢秧时，时时纠正小孩子们:秧插密了，秧插稀了，秧插细了，秧插大了。妈妈插秧是快如闪电，几亩田主要靠她插。妈妈说:“秧落泥就要得，落泥就长谷，莫听你伯指挥，他百高，(黄梅上乡叫爸叫伯，还有叫代的，黄梅话大读代，还有叫爷的，叫爹的，叫ya的，叫yi的，下乡有的古时归江西，叫爹，伯多)你伯插蔸秧，还用手在泥巴里摸下，插正么，插到腊月三十夜也插不完。”爸爸笑笑，表示服周。爸爸插秧比我们小孩还慢，标准是真标准，五五寸距，六六寸距，端端正正。他很少插秧割谷，太慢了。老爸小时候家境可以，念书，没学干活。做集体时，插秧专划行，驮着木头划行器，这块田划到那块田，工分八分工，跟妇联一样，劳力十分工，集体时年年超支。现在好了，年年卖余粮。78年以前，爸爸眉叠几重山，现在亲和力十足，老好人。别人找他借钱，他没钱就出去借点钱借出去才舒服。人缘好，十年前到黄梅火车站送我上火车，请我下馆子，吃辣椒西红柿红烧鱼块。等几个小时火车，我觉闷，爸爸不烦，谈笑风声几小时，看到两个熟人，不熟的几分钟就熟络了。

妈妈种田耕田耙耖样样精通，亩产量也高。得过乡里种田标兵，种田状元。爸爸在外上班，妈妈没办法要学会种田全部技能。她体质并不好，为了家，坚强支撑，她说:“你们好好读书就行，我辛苦没关系。”姐姐68年生，考上中专，弟弟武汉大学毕业，妹妹华师毕业。我从小有不怕晒天赋，我接妈妈班正合适，当然妈妈不乐意。

我老爸老妈现住武汉，07年开始做街巴佬，逛超市买菜买米吃，老爸每天睡睡懒觉，听听新闻，关心天下事，和妈妈都喜欢听戏曲和评书。疫情前，老妈经常在社区棋牌室打麻将，散场输赢二三十元之间。牌友多是高知退休人员，武昌高学府多。当然，老妈把白发染黑，喜穿红装，戴上姐姐，弟媳，妹妹买的珍珠金银首饰，体重150，笑容满面，咱乡下人不富太也富态不落输。念过一年书的老妈，现在经常练字解闷，叫老爸起个字头她练，进步很大，写的那才叫工整。老爸老妈防疫意识比我们强，出门回来，必用酒精喷洒鞋底，菜漂洗干净放冰箱。当然爸妈念念不忘的爱侃的还是村里的田，村里的乡亲。现在基本不用忙双抢，种一季中稻，谷子直接播种到大田，机器耕田收割。往事难忘，忘不了那几年热火朝天的年轻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