崀 山 印 像

樱花雪

崀 山 印 像

李 福 信

一

由湖南上广西，去往桂林的梅溪，那个最边边上的小镇，叫崀山。

外地人打这里过，想看崀山，想爬崀山，就问正在夫夷江边钓鱼的当地老者，崀山是哪座山？

老者如禅定，坐在船上，看着江心的钓钩一动不动地说，噢，崀山嘛，崀山是山，崀山又不是山，这里就是崀山。

在旁人看来，那是松下问童子。把问路问山的那些个外地人，楞在了小船岸边，懵在了云雾深处。

老者说的，天经地义，没错。崀山是山，是因为这里地处越城岭腹地，处处是山，丹霞遍布，险峻奇特，葱翠无比。

但是，崀山又不是山。走遍整个崀山，找不到一座叫做崀山的山。

听口口相传的老辈子说，这是远古时，那个三皇五帝的舜帝，南巡到了这里，极目丹霞万丈，翠色连天，叹为观止，忘归故里，封为山之良者的“崀”山。

崀山，是方圆百里，蜿蜒逶迤，起起伏伏的美丽群山总称。

怪不得，要让问路问山的外地人云深不知处了。





　　老者如禅定，坐在船上，看着江心的钓钩一动不动地说，噢，崀山嘛，崀山是山，崀山又不是山，这里就是崀山





二

多年前，这里原本叫窑市。

窑市，是一个有着两千多年历史的烧窑做陶罐、卖陶器的集市。从古至今，读书人郑重其事地呼她为窑市，乡下人总爱随意地叫她为窑上。

窑上，在广西梅溪与湖南鲤溪的中间，是崀山镇治所在。

这里，有一条从广西流下的江水，在广西叫资江，流到窑上叫夫夷江。广西的梅溪、滑溪，湖南的鲤溪、盆溪、水溪，都在窑上这里流入了夫夷江。

一个地方，倘若有溪有江，有山有寨，再加上亲亲热热的乡里乡亲，就是一个好地方。窑上有鲤溪、盆溪、水溪三条小溪环绕，有八角寨、白面寨、牛鼻寨三座山寨守护，有蜿蜒逶迤的越城岭屏障，有丹霞天下的崀山秀美可餐，自然好得不得了。

好得什么样子呢？好得在外读书的，一到端午，就想打起飞脚赶回来看扒船。好得在外营生的，一到清明和七月半，就想回来上山祭祖，神龛贡饭。好得那些常年在外打拼的子弟啊，再远，一到腊八，就都打算着回窑上老家，团圆过年，作揖拜年了。



窑上有鲤溪、盆溪、水溪

三条小溪环绕





三

只是，过年还远着呢。

但那个摘粽叶，包粽子，扒龙船，摘杨梅，呷发糕，呷血浆鸭的端午，小把戏们欢喜得不得了的端午就快来了。

窑上老俵和梅溪老俵都爱过端午。只不过，湖南的窑上老俵过的是五月初五小端午，广西的梅溪老俵过的是五月十五大端午。亲戚越走越亲，这样也好，你来我这里过小端午，呷粽子呷血浆鸭呷荆冈子酿的土酒，我到你那里去过大端午，大坨呷发糕大碗呷肉大碗呷杨梅酿的美酒，呷了就下河扒船比赛，比了又上岸呷酒呷肉，开心得不得了。





　　亲戚越走越亲，你来我这里过小端午，呷粽子呷血浆鸭呷荆冈子酿的土酒，我到你那里去过大端午，大坨呷发糕大碗呷肉大碗呷杨梅酿的美酒



四

五月初五端午节，那是窑上最热闹的节。

每年端午前后，窑上都会下雨。有时大雨，有时阵雨，有时淅淅沥沥的小雨，即使再不济，也会飘一些丝丝滑滑的毛毛细雨。

母亲说，那是老天照看，好让忙碌一春的男人有时间去窑上看扒龙船，好让田里插秧锅灶旁打转不歇气的女人去窑上买喜欢的碎花衣布，好让顽皮淘气的小把戏呷杨梅桃李，呷甜甜的发糕，呷香香的粽子。





　　

五

那年的端午快到时，斜风细雨笼罩在天地之间，如丝幕，如滑绸，让人清爽不已。

那年，还是集体，大多人家的生活拮据不已，老四家也不例外。父母带着两个勉强能帮衬做事的大哥二哥，要养活上有裹脚三寸金莲的阿姆，下有调皮不懂事的弟弟妹妹一大家人。吃不饱，饿肚子，是常有的事，也是左邻右舍间，再稀松不过的事。

大凡子女，长大成人后，最喜欢呷的，一定是母亲亲手做的饭菜，端午节最爱呷的，也一定是母亲亲手包、用潲鼎罐煮的粽子了。

因为家穷，平时难得吃一顿糯米饭。但快端午时，母亲总是要包几斤糯米粽子，煮一潲鼎罐糯米粽子，给疼爱的几个子女馋嘴。只不过，比不得那些个殷实人家，总要在粽子里包一些腊肉、红枣、花生之类的好看好呷的馅，老四的母亲，包的煮的，都是清一色的纯糯米粽。

纯纯的糯米粽别有风味，晶莹白亮，好看，香糯绵濡，好呷。老四从小呷到大，常常想念母亲包的粽子味道，想念那粽子里的母亲味道。



纯纯的糯米粽别有风味

晶莹白亮，好看

香糯绵濡，好呷





　　

六

夫夷江从广西梅溪、滑溪流下来，流到湖南的鲤溪、盆溪、水溪，就是窑上了。窑上管着十多个山寨小村。因为夫夷江穿镇而过，整个窑上，就被分成了河东河西。

老四家的鲤溪，在河东。

老四家姑姑多，姨娘多，自然，老俵也多。那两个姨娘家的老俵小军和八伢仔，那个姑姑家的老俵八斤高，都在六坪，也在河东，正好在夫夷江的边边上。

窑上人讲话土，除了把“吃”讲成“呷”，把“玩”讲成“嗨”，把“脸红脖子粗”讲成“脸红讲古粗”，把城里人时兴用的护肤膏，讲成外地人听不懂的“嘧喇子油”等外，最土的，是把城里人喊的“爸爸”，喊成了土里土气的“丫丫”，这让老四，让老四那一帮一起长大的伙伴们，遇到城里人时，心里自卑不已。

梅溪与窑上，一衣带水，两地通婚。老四的丫丫，有个姑姑嫁在了广西的梅溪，成了罗家媳妇，那是老四的姑阿姆了。

姑阿姆在梅溪久了，喜欢上了梅溪，就做媒，把自己鲤溪的外侄女，把老四家最小的那个娇美的六满姑姑，撮合嫁去了梅溪皮家。

待到老四的大姐姐长大了，兴许六满姑姑也想小时的鲤溪了，想鲤溪的亲戚了。六满姑姑就又做媒，把自己的外侄女，把老四的大姐姐，牵线搭桥，嫁给了梅溪的罗家老二。





吆喝着亲如兄弟的家里黄狗

去到了陡峭的扇布岭脚下







　　

七

六满姑姑嫁到了梅溪，皮家姑丫欢喜不已。

广西梅溪，半边茅厕半边街，住的都是壮家汉家人，都想生儿传宗接代。六满姑姑就放开了生，一口气生下了五个小老表。只是，带把的没有一个，都是如花似玉的小表妹。皮家姑丫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想搂不想搂，搓搓手，就又去了河里竹排上，放鹭鸶捕鱼去了。

表妹多，带养就成了问题。

好在窑上的鲤溪，鲤溪的舅娘，搭手帮了一把。鲤溪的舅娘，也就是老四的母亲，和善慈祥，爱自己的亲姊妹，也爱自己男人的姊妹。就跟六满姑姑讲，把三妹者放到鲤溪来吧，我给你带。

带到鲤溪的三妹者，娇柔如杜鹃，美丽如山花，老四最喜欢了。老四摘猪草时，会带着三妹者去到田野里，在苕籽花海里追逐奔跑，在鹅黄嫩草里翻飞雀跃。

六坪的老俵八斤高，与老四是发小。八斤高也喜欢表妹三妹者，总撺掇自己的母亲，去鲤溪舅娘家把三妹者接过来。舅娘就笑盈盈地同崽玩笑，我们把三妹者放到外甥八斤高家可好？急得不得了的老四生怕八斤高偷偷地背走了三妹者，就迅即迅忙背着三妹者，吆喝着亲如兄弟的家里黄狗，就去了陡峭的扇布岭脚下，攀高高的天外来石去了，梭滑溜溜的石板去了。





　　扒船多在晌午后进行

那时，精壮的扒船汉子，已经在血浆鸭的菜香里，在白玉一样的甜甜发糕里，在香糯濡绵的粽子粽香里，呷饱喝足，正憋着互不服输、誓夺魁首的一腔猛劲，正好开始一个下午的扒船较劲

八

端午节那天，窑上的临河岸边，高脚屋下的河面上，十乡八里的龙船都划来了这里，在嘈嘈杂杂的吆喝声里，在噼噼剥剥的炮仗声里，开始了扒船比赛。

夫夷江的另一边，是一片细腻平坦平滑的沙滩，这是六坪的蒋家河滩，正好看扒龙船。

扒船多在晌午后进行。那时，精壮的扒船汉子，已经在血浆鸭的菜香里，在白玉一样的甜甜发糕里，在香糯濡绵的粽子粽香里，呷饱喝足，正憋着互不服输、誓夺魁首的一股猛劲，正好开始一个下午的扒船较劲。

那些个会做生意的，不到晌午，就把装满了粪箕的桃李枇杷挑到了河滩，把昨夜里浸胀推磨、发酵蒸熟、用丝线划开的甜甜发糕，和一串串用竹叶紧包、用粽丝缠绕、煮熟煮透的香香粽子，连着潲鼎罐、百眼筛一起挑来了河滩，在河滩上一路铺排开去，惹得馋嘴的老四和小把戏们吸溜着鼻涕直打转。

自然，除了裤兜里几个母亲亲手塞的糯米粽子，老四是买不起那些好看好呷的桃子、李子、枇杷和发糕的，咽咽口水就好了，看了扒船，回去的路上，爱外侄的姑姑，会捧着刚从树上摘下来的桃子李子，给外侄呷。爱外甥的姨娘，会提着放了发糕和刚网上来的河鱼竹筛，给外甥带回去。

丝丝滑滑的毛雨中，穿着叉裤裆的老四，用衣袖揩了一把吸溜吸溜的鼻涕，在人山人海的河滩上，和小伙伴们兴奋的奔跑着，追逐着，开心不已。

远处，夫夷江上，龙船如箭，动魄心魂的龙鼓声擂得正响……



窑上 . 崀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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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 午 印 像

昨夜里浸胀推磨、发酵蒸熟

用丝线划开的甜甜发糕

常常想念母亲包的粽子味道

想念那粽子里的母亲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