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岭南盛产各种热带亚热带水果,这早在东汉番禺人杨孚所撰的《异物志》中就有提及。最有名的当数荔枝,北宋大文人苏轼谓:"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这两句诗为很多广东人所熟知。不过这首《惠州一绝》还有上两句:"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诗里提到了卢橘、杨梅两种水果,卢橘不是市面常见的芦柑,现在的名字叫枇杷,这也是岭南产的水果。至于次于荔枝名气,在唐宋时期也作为朝廷贡品的龙眼(桂圆),苏轼在另一首《荔枝叹》中就说到过“颠坑仆谷相枕藉,知是荔枝龙眼来。”这恐怕是大多数人所不知的。其实更早时唐人殷尧藩就说到:"越女收龙眼,蛮儿拾象牙。长安千万里,走马送谁家。”谈到肉质与味道,苏轼更将龙眼与荔枝相提並赞:"龙眼与荔枝,异出同父祖。端如甘与橘,未易相可否。异栽西海滨,琪树罗玄圃。累累似桃李,一一流膏乳。坐疑星陨空,又恐珠还浦。图经未尝说,玉食远莫数。"(《廉州龙眼质味殊绝可敌荔枝》)岭南荔枝、龙眼等佳果既然受到历代名士所青睐,自然也为老广们所喜爱,因此历来大凡有条件的人家往往也会在园子或门前屋后栽种一些果树。</p><p class="ql-block">岭南佳果一一荔枝(网图)</p> <p class="ql-block">岭南佳果一一龙眼(网图)</p> <p class="ql-block">广州东山的民国洋楼有些是带有花园的,洋楼的主人秉持英美HOUSE花园建设的理念,也将各种热带亚热带的花果树木种植在园中,不单有本土的,也引进南洋、南美洲等域外品种。营造出一个四时有果鸟语花香的优美居住环境,既有益自己,也造福邻居。街坊发小梁平如先生发表的《东山印象之…我与彩园》、《彩园印象…白兰树》文所描述的烟墩路彩园就是一所美仑美奂的东山洋楼花园,读后令人印象深刻,当然也为彩园和它主人的消失感到悲哀和不舍。</p><p class="ql-block">东山民国洋房及花园(网图)</p> <p class="ql-block">其实在我的旧居东山龟岗二马路曾经也有两处花园。一处在我家旁边,另一处在街尾落石级处右侧。虽然规模和经营状况与彩园完全无法相比,但却给我童年带来不少欢乐。悲催的是,这两处花园与彩园命运一样一一归于消失。</p><p class="ql-block">东山民国洋房及花园(网图)</p> <p class="ql-block">我家5号与3号之间有一块用铁絲网围起来的花园,东西约20多米,南北从龟岗二马路延伸到龟岗一马路,最长约30多米,平面呈曲尺形。花园主人似为龟岗一马路7号街坊杨东甫家楼下的伯爷婆,因为我从自家窗户只见过她在园中出现。此园种植有番石榴、木瓜、香蕉及茉莉花等,但由于疏于打理,园内杂草丛生,原先的围墙毁坏后墙砖随意堆放,扎人的马齿苋、瓜子菜、含羞草沿着我家窗台下墙根肆意生长,蟋蟀、蠄蚷(癞蛤蟆)、蚂蚁四处爬到处叫,绿油油的野芋头叶铺满通到一马路的那条长廊。这正是"草径入荒园"的生动写照。不过这荒园却成为我和二弟玩耍的好去处,我们经常从铁絲网底挑起铁蒺藜爬进去,好奇地撩拨含羞草,看它开合挺有意思,用棍子阻断蚂蚁的行进路线,看它们队伍大乱感到兴奋莫名,还会拔些马齿苋和瓜子菜回家,给大人用来煮食也开心。最高兴的是园内那棵番石榴树(台湾称乐巴,广州俗称鸡屎果。此树结的果青皮白心,熟透时果实变软就很好吃)有几枝伸向我家的窗口,我和二弟待果熟时经常用竹杆绑上铁钩去撩摘,连枝叶带果一起扯断带入铁枝窗内。但有时唔好彩,果没偷到铁钩还掉进园里,唯有再爬铁絲网底进去捡,一心急被铁蒺藜钩烂衣服,那就亏大了。</p><p class="ql-block">番石榴树(网图)</p> <p class="ql-block">荒园正对面是12号地下,上世纪50年代到60年代初这屋主人姓谭,他的儿子谭卓林是乒乓球运动员,曾参加1962年在北京举行的第26届世界乒乓球锦标赛,並取得一定成绩。《羊城晚报》曾在锦标赛期间发过一篇报道他战况的通讯,题目叫《谭卓林打得好!》。不过鲜为人知的是,卓林哥另一大嗜好是斗蟋蟀。他家有许多漂亮的蟋蟀缸,养有一些名贵的雄蟀。每逢周末或节假日,一些蟋蟀发烧友就会带着自己的蟋蟀上门约战,开战地点就在他家门口台阶上,这也给我们这些邻居毛孩提供了开眼的机会。卓林哥当然胜多负少,尤其是他的黑头将军叫声响亮撕斗勇猛所向无敌。我想到荒园墙根那些砖头堆里经常传出蟋蟀的叫声,如果能捉到1只正嘢和卓林哥交换,那或许能得到很多公仔纸。于是爬铁絲网进荒园更勤了,我专门去翻那些弃砖捉蟋蟀。但运气並不好,一翻见到的是百足(蜈蚣),二翻见到的是黄犬(蚯蚓),三翻见到的是檐蛇〈壁虎),最终费时费力好不容易逮住1只送给卓林哥,他一看却不以为然:"牛屎蟀,唔打得,冇用!",哎,白费力一场真沮丧!不过卓林哥是很有人情味的,还是送了我一大张公仔纸作为辛苦费。自60年代初他家搬走后,他还曾于26届世乒赛后专程来5号地下探访过,而此刻的他已是名噪一时的国手了。</p><p class="ql-block">岭南佳果木瓜(网图)</p> <p class="ql-block">荒园好景不长,随着1958年大跃进大炼钢铁,铁絲网被居委拆除扔进土炼炉化为铁水。荒园转归属街道管理,从二马路辟一门变身为"儿童乐园",原先铁絲网位置改用塗成绿色的尖三角头木板条围成栅栏。园内除保留了那棵番石榴树外,其余的木瓜树、香蕉树及花花草草一律铲除。地面砌上红砖路径,分别通向儿童滑梯和水泥小水池。还有一条路通向伯爷婆家后门,这里随后变成了龟岗公共食堂,龟岗二马路的街坊需进入儿童乐园沿这条砖径到食堂取饭食。我曾帮家里取过几天饭菜,一开始随便吃,但很快就变成凭饭票定量供应,饭少菜差,再过几天食堂办不下去关门大吉,各家唯有重新购置锅镬自己生火煮饭。</p><p class="ql-block">1958年的农村公共食堂(网图)</p> <p class="ql-block">1958年农村公共食堂集体吃饭照(网图)</p> <p class="ql-block">唯一保留下来的那棵番石榴树也遭难了。1958年伴随大跃进的还有除7害运动,由于麻雀属7害之一,那段时间居委会要求每户都派人上天台赶麻雀。做法是看到小鸟飞过便边敲锣或锅盆边大声吆喝,一时间广州城驱鸟声此起彼伏,声振苍穹。这一招还真灵,我就看到有鸟飞着飞着就从天空掉下来死掉。鸟没了,番石榴树第二年不但不结果,还浑身挂滿了恶心的厚皮虫。</p><p class="ql-block">除7害宣传年画(网图)</p> <p class="ql-block">儿童乐园也没维持多久就破败,木门和木栅栏遭毁损,滑梯被拆除,小水池沿面水泥破损,露出红砖,池内充斥垃圾和臭水。到1963年仅存的番石榴树也被砍掉,荒园彻底消失。在这地块上街道建起了玻璃厂。丑陋的厂房高墙把我家的窗户遮挡得只剩一线天,搞到白天房间要开灯才能看清东西。更要命的是,玻璃厂那车间机器巨大的轰鸣声吵得人心烦意乱,严重影响健康。过去那鸟语花香阳光明媚的生活一去不复返了。</p><p class="ql-block">1958年全民大炼钢铁(网图)</p> <p class="ql-block">荒园对面12号与10号之间空地生长着一棵龙眼树,每年7、8月是龙眼成熟季节,也是我们这帮屁孩开心采摘时刻。由于这棵龙眼树较高大,而果实多长在树冠的顶部,从地面向上用竹杆撩摘费劲且收获不太,住10号二楼的街坊“肺痨弟"(比我大二岁)就鼓动大家上12号3楼(平如家)楼梯口撩摘,在那里树顶那一挂挂果实一览无余,只需用铁钩钩断,地下有人捡起即可。一次正摘得高兴,伴随龙眼带叶掉下来,龙眼花粉如雨般洒下,附着在树叶上的臭屁虫四处乱飞,突然听到三楼铁拉栅内有人一声断喝:"喂!你班马骝喺呢度做冇嘢?快D同我落楼!"原来是平如爸梁叔出来赶人。梁叔一脸杀气,喝声粗重,吓得大家连忙收起竹杆抱头鼠窜。有了这次教训,以后再摘要先同平如通水,待确知梁叔不在家时才可动手。这棵龙眼结的果核大肉薄,当然远不及石硖龙眼好食,但胜在好玩又不花钱。可惜这棵树连同6号至10号的旧楼80年代后都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幢平凡无奇的宿舍高楼。现在回想,梁叔当年驱赶主要还是为我们安全着想。</p><p class="ql-block">枇杷一一历史上称卢橘(网图)</p> <p class="ql-block">街尾落石级处生长有数棵高大的石栗树,似乎应为民国初年王葵石开发龟岗时所种。石级左侧为旧海军医院,一幢近似巴洛克风格建筑,有地下室,地下室的窗户贴着地面,传说里面曾存放过死尸。我曾贴着窗户窥探过,里面空空如也。但心理作用下,夜晚一个人经过这里时,再听到头顶石栗树被风刮得唦唦响,便感到寒毛直竪,生怕有鬼从海军医院出来追人。这楼后来成为单位宿舍。楼外是围有一片空地的院子,这是我们60年代到文革时期学踩单车、玩捉依因甚至是与怨家打架的地方。靠近大楼处生长有一棵凤眼果树。凤眼果又称苹婆,主要生长在两广、东南亚和印度等热带亚热带地区,其果外壳紫红色,内肉黑色。我没吃过,据说吃起来像风栗。住在9号三楼的阿冠最喜欢爬树去摘,我只是作为帮手在树下接住,他摘够后拿回家煲鸡吃。冠哥比我大5、6岁,曾是龟岗二马路的孩子王,是个能人,能说会干,我们腊玻璃线界纸鹞、用凤凰树叶骨粘上树胶去捉塘尾(蜻蜓)、打玻子(玻璃弹珠)、做铁枝橡筋击发火药枪都是他教的。冠哥很恢谐,还会讲故事和笑话,众屁孩总喜欢围着他听故事。可惜文革开始后就再没见过,听说他家被抄了,其母被批斗后赶到乡下去了。海军医院院子到了70年代也搭建成街道玻璃厂厂房,那棵凤眼果树自然也就消失了。</p><p class="ql-block">凤眼果树一一苹婆(网图)</p> <p class="ql-block">落石级右侧是栋带花园的典型民国洋房,很精致。街坊发小锡康兄弟就住在此楼三楼,故我经常到此楼玩。进入院门后左侧沿围墙有几棵树,其下是块空地。右侧是用砖墙围起来的花园,规模比我家旁边的荒园小一点,一直通到龟岗三马路围墙处。不过我却从没进入过此花园,里面到底栽种了多少花果不知道。单从围墙外面观察,就感到围墙内花团锦簇枝繁叶茂,应该打理得不错的。正所谓"滿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这花园出墙的不仅有鸡蛋花、米籽兰,还有番鬼蒲桃(莲雾)、杨桃等水果。最让人醒神的是米籽兰飘出的清香有时在上落石级时也能闻到。而最让二马路的屁孩惦记的是这花园伸出墙外那白中带红颜色的番鬼蒲桃,如果能用竹杆挑下来吃,那爽歪歪。但多数情况下顽童是很难得手的,事关这栋楼及花园的主人是赫赫有名的恶婆一一绰号"老虎乸"。"老虎乸"是潮州婆,其时年龄约在60岁左右,脾气暴躁,只要她发现你去偷她花园的水果,绝对会追打,並找大人算账。所以要想偷食只能等她去市场买餸时才能落手。马骝胜等小不点心有不甘,又知道她是炮仗颈一点就着,就故意撩拨她,有时几个人串通起来,一人趁她不备走到她面前大声对她说:"阿唔驾塞!"(潮州话:阿婆吃屎),说完就跑开,"老虎乸"一听气急败坏,连忙拿着拐杖去追打。但刚追两步,后面其他屁孩唱歌般叫起"阿唔驾塞!""阿唔驾塞!","老虎乸"只能回头追打疲于奔命,大伙乐得哈哈大笑。</p><p class="ql-block">石栗树(网图)</p> <p class="ql-block">1959年大饥荒开始,为了填饱肚子,街坊打算利用门前屋后的空地种植蔬菜。锡康与我、平如、明仔商量想利用"老虎乸"院子左侧空地种些菜,並通过其爸知会"老虎乸",她看在赵厂长面子上也同意了。于是大家凑钱到东华东路蔬菜种子公司买入一些菜苗,随后在"老虎乸"院子翻土种植。不料"老虎乸"看到是我们这些反斗星搞搞震,气不打一处出,立即食言,不准在她的地盘种菜,结果计划流产,买来的菜苗也浪费了。我对"老虎乸"没有半点好感,但对这座洋楼及花园在八十年代被拆除感到惋惜,现在这里耸立的是千楼一面的多层住宅,原住在此的发小锡康兄弟不知去哪里了。</p><p class="ql-block">番鬼蒲桃一一莲雾(网图)</p> <p class="ql-block">1968年下乡前我曾在龟岗二马路街上拍过一张单人照。从身后背景看,街尾当时仍见高高的石栗树,右下侧"老虎乸"花园围墙上的植物依稀可辨。可惜"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多年后故地重游,我已成为熟悉的陌生人,不仅绿树佳果不见了,当年一起嬉戏玩耍的小伙伴也再难觅踪,我在街上徜徉时还遭遇警惕和怀疑的目光。岁月啊,你就像一杯五味杂陈的酒,让人百感交加,不知所措,既有甜蜜,更有苦涩。如果不幸被时代灰尘砸中的人那更是悲哀和痛苦。人生尚且命途多舛,况乎依附于人的景物?永别了,曾经给我儿时带来欢乐的花园和果木!过去的良辰美景如今已成梦幻,只能永存在脑中!</p><p class="ql-block">2022年5月30日写于深圳寓所</p><p class="ql-block">1972年与梁平如摄于锡康家天台("老虎乸"洋楼楼顶),背后是龟岗二马路街尾石栗树</p> <p class="ql-block">作者1968年摄于龟岗二马路街上,背后是石栗树,右下是"老虎乸"家花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