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培德|S医生与H镇(十二)

天府头条

<p class="ql-block">一个时代的终结,最先呈现的是这个时代的建筑;作为旧建筑的伴随者,S医生是随H镇之逝而去的。</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right;">——题记</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十二、寻迹</b></p><p class="ql-block">躺在逍遥椅上,S医生的思绪从飞蛾山收回,想到与崔安相处这10多年来,至今也没给她留点什么,心里总觉着亏欠。这些年挣的钱,都投在了房子里,而叫她去扯结婚证,她总说不急,等新居安置好了再说。这一等,便到了2010年冬季,H镇旧迹消失,原址换了面貌,家家搬进了高楼大厦。</p><p class="ql-block">8栋2单元36层的现代化小区,环街心花园而建,真个好生气派。30层楼以上,是200平米大套房,六室双卫。背山的一间大套房,只S医生与崔安住,实在浪费。但儿女们不这么看,他们说一大家子来齐了都有住处,哪点不好?可才搬进来住时,一大家三桌人仅聚了一次,之后锣齐鼓不齐,乃至翻年春节后,儿女们各有家事忙着,回来看望老父亲的时间日见稀少。</p><p class="ql-block">S医生理解儿女们,说自己一生就一个书呆子,不会做家务,没亲手带过后辈,现而今儿女也都是六十开外的人了,由他们去享受天伦之乐吧!既有崔安和自己生活在一起,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了。话虽这么说,S医生当然还是盼望晚辈多回家来看看的,但人世忙碌,何能事事如意呢?</p><p class="ql-block">而更让人失意的则是,H镇拆除,小区新建,诊所在车盘溪对岸建起后挂牌成了中西医结合社区医院,人们看病,只找中医脉诊的人顿时少了很多很多;而先前的桐君阁药店,现改名桐君阁大药房,聘的是刚从诊所退休出来的两名中医师,他们是恢复高考毕业于中医院校的本科生,经过20多年临床实践,其医技已不在S医生之下。S医生自搬进新区,高楼如囚室,30层楼上上下下嫌麻烦,连过去熟悉的老病号也不来看病,他在H镇已被人遗忘了。</p> <p class="ql-block">“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S医生东思西想,实在郁闷,随手拿起小凳上的《唐诗三百首》,正好看到孟浩然《与诸子登岘山》的诗句。医生久已不翻医书,人老念旧,他翻看的是学医期间,有时候老师叫徒儿读的诗。忽又想到师父易处士的教诲,“不为良相,便为良医”,脑海中映出老师瘦高严肃的形象,思来恩师解放不久高龄离世,而今六十有年,深感岁月如梭,不觉泪眼长叹“唉——”</p><p class="ql-block">“咋个我一转身,你又在叹气嘛!”崔安煮好两碗面,端上桌,回头看S医生双眼含泪,心软软的,放低了声音说,“这向咋的嘛,心神不定的,想啥子嘛?未必还在想那个疯……”“妖”字没出口,她吞进了喉咙。急忙到洗手间拿来湿毛巾给S医生揩干眼泪,柔声道:“你平常最爱吃的鸡蛋宽叶子面,我煮得绒绒的,你快吃了嘛!”</p><p class="ql-block">崔安从逍遥椅上扶起S医生,坐到餐桌前,小心翼翼拿开诗卷,递上筷子,看S医生不动箸,劝说道:“我书读得少嘛,初中生都不够格嘛。可这些年跟了你,也晓得知识的好嘛。你既知识多,就该好好保养自己嘛!”S医生方拿起筷子吃了半碗面,道:“我真的吃不下了。”</p><p class="ql-block">崔安遂三五两下把这半碗面刨下肚,边收拾碗筷,边说:“我父亲在时,常告诉我嘛,‘吃得的不死,说得的不输’,未必你还不懂这个道理嘛?唉!”保姆像也受了传染似的,竟忍不住一声叹息,这才转进了厨房。S医生垂头坐着,又开始了他的回想。</p><p class="ql-block">自住进高楼,S医生上街的时候越来越少,到得没病人找他看病,便越发不下楼了。小知识分子的面子作祟,他怕看到桐君阁大药房医生诊脉的熟悉场景,怕撞见老街邻的突然发问。怕这怕那,干脆就不再出门。2012年新春阖家聚会后,至仲夏,儿孙们因这事那事忙着,很少来看望老的。一日,S医生认真而严肃地对崔安说:“今晚我想下楼去转转,行吗?”保姆先是愣了愣,继而想,下去走走也好,便道:“行嘛!”</p> <p class="ql-block">天黑尽,小区户户灯火,花园闪闪霓虹。小区没有围墙,不设保安,东南西北四个通道,任随出入。北出口上行是飞蛾山,南出口下行是正码头,东出口是嘉陵江下游,西出口是上游。S医生由北边步出小区,见社区大楼一字排开,楼虽五层,不高,但山衬其威,前面广场开阔助其势,广场四围霓虹闪烁,又远胜过去王家花园的气势了。S医生想寻字库塔与文字碑的痕迹,却哪有丁点影子。</p><p class="ql-block">山还是那山,时代却不同。王家士绅早已作古,连其后人也出家当了和尚,社会发展,到底靠的是政府、政策与人民。想到此,S医生不免感慨道:“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不能脱胎换骨,就只有被不断前进的现实淘汰了。”崔安没听清楚S医生的自言自语,说:“啥子,淘、汰,别神经兮兮的嘛!现在生活这么好了,快快乐乐的还怕活不过你老母亲的岁数嘛!”</p><p class="ql-block">“是,是,”S医生并不分辩,道,“我们向东转过去吧。”东头运煤的小火车轨道还没完全拆除,随火车道过去是朱家沱,自天府煤矿煤炭挖空,那里已成废墟了。前方漆黑一片,保姆搀扶S医生转向南边,下行到了正码头。码头只是个名称罢了,没了煤运,唯留得运煤上船的绞车水泥道,还是S医生父亲解放前修建的,孤零零让人记起繁忙的往昔。</p><p class="ql-block">S医生说:“累了,歇歇吧!”保姆借小区高楼投下的灯光,看道上有鹅卵石,遂搬来大的扶S医生坐下。江水滔滔拍岸,观音峡两山轮廓分明,北碚区重重高楼,灯火万点,过江大桥两排红红灯光,仿佛云龙暗舞。S医生情不由己,感叹道:“改革开放三十多年,变化实在是太大了。”崔安接嘴道:“那你还不好好的,多活几年,多看些世面嘛!”</p> <p class="ql-block">“也是,也是,”S医生欲借拐杖之力站起来,却哪里站得起来,双脚麻木,心口一阵疼痛,忍不住叫出了声,“哎哟!”保姆闻声而动,忙忙拉起他,嗔怪道:“为啥不喊我?”近看医生用手捂了胸,崔安忙换了语气,和蔼地说:“药和水我都带上的嘛。你女儿告诉过我,出门必须带上,你吃了我们就回去嘛。”S医生很不情愿服了西药,说:“老毛病了,没事。我们还是转完一圈,再回去吧。”</p><p class="ql-block">小区西出口下面大石桥还是过去的老样子,但上面野草丛生,已没人行走。只车盘溪水依然从桥洞下流淌,夜深人静,还听得到缓缓的流水之声。在石桥上面,30年前就修了一座水泥大桥,桥那头有新建的医院,其实就是过去的联合诊所,乃S医生大半辈子工作之处。S医生拄着拐杖站在街口大黄桷树下,看溪对岸医院大门灯照如白昼,猛记起儿时用墙壁剥落的泥块在地上写字的情景,一晃人生80余年过去了,沧桑变化,真个百感交集。</p><p class="ql-block">S医生哪还控制得住情绪,老泪纵横,哽咽一声道:“我们回去吧!”保姆巴不得这一声,他俩转头行100来步路进入西出口,三五分钟穿过小区中间花径就到了北边楼下。电梯不过一分来钟的时间,就送他们上了30层楼。是夜,S医生不能入眠,待崔安熟睡了,他起床到书房填了首七律:</p><p class="ql-block"><b><i>坎坷尘寰一累牛,凡夫勤学有何求?</i></b></p><p class="ql-block"><b><i>甘为心善生烦恼,难识人言鄙计谋。</i></b></p><p class="ql-block"><b><i>妙手能医寒热病,良方可解欲情愁。</i></b></p><p class="ql-block"><b><i>老来乐对阎王唤,辨证阴阳蝶梦休!</i></b></p><p class="ql-block">S医生将诗稿郑重地放入书桌抽屉,夹在户口本与房产证之间,好像完成了一件大事般,似有逍遥羽化之感,方安心睡去。</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p><p class="ql-block">作者简介:邵培德,作家、特级教师。出生于1950年,重庆北碚人,下乡四川南部县知青,四川师范大学中文系本科毕业,先后在南部师范和南部中学教书,1998年被评为全国模范教师,2000年被评为语文特级教师。退休后,在成都棠湖外国语学校教书。2020年离开教坛。《培德文集》,北京团结出版社出版;编有中学选修教材《国学概览》等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