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石柱/公众考古 列山吐蕃墓地——超大的墓地,1000多年前西藏的土葬,非天葬

侯石柱

<p class="ql-block">引子</p><p class="ql-block">一千三百多年前,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文成公主的行辕沿着雅鲁藏布江缓缓前行。她不远千里从拉萨出发,最终停在了列山脚下——此行,她要代丈夫吐蕃赞普松赞干布,祭悼长眠于此的吐蕃历代赞普先祖。</p><p class="ql-block">行辕先在列山脚下的两个小村庄暂歇,而后公主才登山完成祭礼。时光流转至今,这两个曾接待过公主的村庄依然存在,一个叫“秀”,一个叫“列”,合起来便是“请坐”之意,默默留存着当年的印记。</p> <p class="ql-block">(图一:侯石柱——作者站在一座封土墓的上面。这座墓不算大,顶多算中型墓,1.8米高的人,只见轮廓,不见模样)</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1982年列山墓地考古纪实</p><p class="ql-block"> 侯石柱</p> <p class="ql-block">一、考古组</p><p class="ql-block">1982年夏天,西藏文管会、西藏文化局等单位联合组建列山考古小组,对列山古墓地展开考古调查与发掘工作。</p><p class="ql-block">考古组由我与索朗旺堆牵头负责,更堆、小旺堆、徐明等人参与其中。我们五人皆为上世纪70年代考古与历史专业的大学毕业生,虽资历尚浅,却已是西藏最早的一批专业考古工作者。</p><p class="ql-block">此外,还有两位同志配合我们开展工作:一位是山南地区文管会的土登朗嘎,另一位是朗县文化科的李科长。李科长的全名已记不清,只知他原是军队转业干部,上世纪70年代末主动到西藏工作。</p><p class="ql-block">令人痛惜的是,列山考古工作结束后不久,李科长便意外离世。当时,他正与当地一位藏族姑娘筹备婚礼,为准备成婚所需的烧柴,他上山砍柴时不慎从树上坠落,就此告别了人世。这位年仅三十多岁的同志,在新婚前夕猝然离去,每每忆及,仍让人满心悲痛。在此,谨向他致以深切的哀悼。</p> <p class="ql-block">(图二:列山脚下的金东河流入雅鲁藏布江)</p> <p class="ql-block">二、具体位置</p><p class="ql-block">考古组分乘两辆“212”北京牌吉普车,从拉萨启程。车轮碾过藏地的尘土,一路向南疾驰,沿途时而掠过青稞田泛着的浅绿,时而穿过挂满经幡的山口,最终抵达山南地区驻地——泽当,在此接上土登朗嘎后,车队转向东行,沿着雅鲁藏布江右岸(南岸)继续前进。江风带着湿润的气息扑面而来,江面泛着粼粼波光,远处的雪山在阳光下若隐若现,伴着这样的景致,我们最终抵达朗县县城。</p><p class="ql-block">如今的朗县隶属于林芝市,而在1982年那会儿,它还归山南地区管辖。</p><p class="ql-block">我们在朗县县城与李科长汇合后,便沿着雅鲁藏布江继续前行——这里需特别说明,雅鲁藏布江在朗县境内有一段明显的转向,江水由东缓缓折向北流,我们的车轮也随之顺着江的走向转弯,仿佛追着江水的脚步前行。</p><p class="ql-block">车行约一个时辰,便到了金东河。河面不算宽阔,水流却颇为湍急,车子小心翼翼地驶过简易的木桥,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车轮。渡过河后,顺着岸边坑洼不平的简易公路行驶,路面上满是碎石与泥土,车子颠簸着,两旁的灌木与低矮的乔木不时擦过车窗,没多久,远处一座不算高耸却气势沉稳的山影映入眼帘——那便是列山。</p><p class="ql-block">一路因路况起伏时有停顿,有时需下车清理路中间的落石,有时要等待对岸的牦牛群走过,等我们最终停稳车子,踏上列山脚下的土地时,已是出发后的第三天中午。高原的阳光格外刺眼,晒得人皮肤发紧,却也让眼前的景致愈发清晰。</p><p class="ql-block">列山墓地的具体方位,坐落于东嘎区列山的南山坡上,海拔3200米。站在坡下望去,墓地所在的山坡较为平缓,光秃秃的,寸草不生。墓地南侧紧邻金东河(当地亦称“金东曲”),河水清澈,哗啦啦地自西向东流淌,约公里后便汇入宽阔的雅鲁藏布江,像是一条银色的丝带,将列山与大江连在一起。</p><p class="ql-block">列山的山脚下,便是列村——一个宁静的藏族小村庄。几座藏式石屋错落分布,屋顶的经幡在风中轻轻飘动,偶尔能听到村里传来的狗吠与藏语的交谈声,质朴而温暖。</p> <p class="ql-block">三、巨大的封土堆——一座座巨垒</p><p class="ql-block">车子在列村停稳,考古组立刻兵分两路:</p><p class="ql-block">一路由李科长带队,继续乘车前往不远处的金东区,负责寻觅住处、安顿食宿,为后续考古工作做好后勤保障;</p><p class="ql-block">另一路便是我们余下几人,稍作整理便即刻登山,迫不及待要先探列山墓地的真容。</p><p class="ql-block">顺着缓坡拾级而上,山间的风带着尘土气息掠过肩头,约莫20分钟,墓地的西部边缘已然在眼前。起初所见,只是几座用石块随意堆砌的小型封土堆,不显山不露水;可再往深处走,视线豁然开朗——一座座巨型封土堆陡然矗立,如同一座座巍峨的巨垒,稳稳当当盘踞在半山腰,带着一股不容小觑的气势。只因封土堆太过庞大,我们站在墓前,竟连全貌都无法尽收眼底,更别说凭肉眼分辨出哪一座才是其中的翘楚。</p><p class="ql-block">我随手对身旁几座封土堆估测一番,它们的长宽都在30至50米之间,高度更是超过7到10米,堪称“庞然大物”。这些大型封土堆很是特别,正面看是规整的梯形,从空中俯瞰亦是梯形轮廓,和内地汉、唐时期常见的“覆斗型”(倒立的斗状)封土墓有着鲜明区别。凑近细看,封土堆表层的夯筑痕迹清晰可辨,其基底是用巨大的石块或石板牢牢垒起,上方再层层以土石夯筑,每隔数层则铺垫一层整齐的圆木。工艺扎实厚重,不难想见当年营造时的浩大工程。</p><p class="ql-block">我们陆续爬上几座封土堆的顶端,可眼前的景象却让人揪心——每一座封土堆顶部,都留有一个或数个巨大的坑洞,不用多想,这定然是盗墓者留下的累累伤痕。和内地“挖盗洞”的隐蔽手法不同,列山墓地遭遇的多是“大揭盖”式的明盗,直接从封土堆顶端开挖,破坏痕迹触目惊心,让人既愤怒又惋惜。</p><p class="ql-block">再往细处观察,整个墓地的布局竟暗藏规律:大型墓葬稳稳居于中心,中小型墓葬则有序地分布在大墓四周,形成了“大墓为核、中小墓环绕”的格局,隐隐透出一种等级森严的秩序感,仿佛在无声诉说着墓主人当年的身份与地位。</p><p class="ql-block">不知不觉间,我们已在山上停留了两个多小时,可脚步仍未踏出墓地的西部区域——这处墓地的实际范围究竟有多大,此刻还是个深藏的谜团。</p><p class="ql-block">虽说没能攀上墓地的最高处,但眼前的景象已足够震撼人心:成片的巨型“堡垒”整齐排列,周围簇拥着无数小型“堡垒”,宛如一处严阵以待的“军事阵地”,即便历经岁月冲刷,仿佛仍能感受到它当年足以抵挡千军万马的威严。</p><p class="ql-block">我敢断言,若是第一次来到列山墓地,除了被这份宏伟震撼,更会生出一种置身“天边”的错觉——那是一种难以言说的神秘感,像一层薄雾笼罩着这片远古土地,让人忍不住想要拨开迷雾,探寻它背后尘封的故事。</p> <p class="ql-block">(图四:一座座封土堆,就像一座座巨罍)</p> <p class="ql-block">(图五:封土顶上的盗坑。从背面照,可见封土顶上都有一个或几个大坑,都是盗坑。盗墓者是“大揭盖”盗墓)</p> <p class="ql-block">四、“投毒习俗”</p><p class="ql-block">我们一行人下山时,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为尽快招募到发掘所需的民工,大家来不及歇息,便马不停蹄赶往列村。</p><p class="ql-block">列村是个小巧的藏族村落,人口不足百人。进村前,几道破旧的石砌高墙先映入眼帘,墙体足有十几米高,看模样该是古代大型建筑的残留,年代已然十分久远——由此不难想见,列村本身也是一处有着悠久历史的村落。</p><p class="ql-block">顺带一提,列村往西约两公里处,还有一个名叫秀村的小村落,人口与列村相仿。据当地人说,藏语里“秀”是“请”的思,“列”是“坐”的意思,两个村子的名字连起来,便有了“请坐”的寓意。更有村民提及一段传说:吐蕃王朝时期,文成公主曾途经此地,当地百姓热情相邀公主落座,这便是“秀村”与“列村”名字的由来。</p><p class="ql-block">到了列村,我们先找到生产队长,再由他领着挨家挨户落实民工人选。每走进一户人家,老乡们都会热情地端出茶和食物招待,我们却只能一次次婉言谢绝。令人意外的是,老乡们见我们不吃不喝,丝毫没有见怪,队长也不曾劝说,仿佛彼此间有着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p><p class="ql-block">这背后,藏着一段与当地历史相关的缘由。历史上,这片区域在吐蕃时期隶属于塔工地区,很早便流传着一种“投毒习俗”。我们离开拉萨前,藏族同事就特意叮嘱:到了列山,切不可随意吃老乡的东西,也别喝他们递来的茶和酒。</p><p class="ql-block">为何会有这样的习俗?当地人的观念里,人的福气——包括财运、健康等——是可以“转让”的,而转让的方式,竟是用毒药毒死他人。比如,一个穷人若毒死路过的商人,商人的财富便会转移到自己身上;一个病人若毒死健康人,自身的病痛就能痊愈。这并非空穴来风,诸多文献记载,1300多年前,第31代吐蕃赞普朗日松赞(松赞干布之父),便是被塔工地区的人用毒酒谋害身亡的。</p><p class="ql-block">那时的当地百姓,大多会用本土植物制作毒药,种类繁多:有的是烈性剧毒,使人即刻毙命;有的毒性稍缓,会让人慢慢走向死亡;还有的是慢性毒,让人在不知不觉中逐渐衰弱。投毒的手段也花样百出:有人将毒药藏在指甲缝里,趁端茶倒酒时悄悄混入杯碗;有人把毒药涂在马镫上,让骑马的客人在骑行时被毒刺渗入腿脚。更令人咋舌的是,在当时的观念里,投毒者不仅不会被治罪,不会遭到耻笑,反而会被视作“成功者”。</p><p class="ql-block">我们在列山最初的一个星期,始终恪守着叮嘱,不敢碰老乡递来的食物和饮品。后来,老乡们似乎察觉到我们的顾虑,再送来茶、酒或吃食时,总会先当着我们的面喝一口、吃一口,然后笑着说“放心吧,没毒”。</p><p class="ql-block">李科长作为当地干部,对此却毫不在意,茶照喝、饭照吃。他还特意宽慰我们:这种投毒习俗早就成了历史,自从1959年民主改革后,就再也没有发生过相关的事情了。</p> <p class="ql-block">五、金东区,我们的驻地</p><p class="ql-block">在列村敲定好考古发掘的民工人数后,我们即刻驱车前往早已安排好的驻地——金东区政府内的一处招待所,这是李科长提前为我们打点妥当的住处。</p><p class="ql-block">从列村到驻地约3.5公里路程,抵达时天已完全黑透。金东区政府的条件远比预想中简陋,整个院落里只有几栋低矮的房屋,没有通电,四下里一片漆黑。李科长领着我们摸到招待所,所谓的“招待所”,其实就是两间简陋的屋子。我们点亮蜡烛,昏黄的光线下才看清,屋里挤挤挨挨摆着几张床,几乎占满了所有空间。被子倒是厚实,虽是夏季,可高原的夜晚透着股沁骨的凉,这点厚被子也只是勉强御寒——毕竟,这里是海拔3000多米的西藏高原。</p><p class="ql-block">接下来的日子,我们便过着“白天上工地,夜晚回金东”的规律生活:早饭和晚饭在招待所解决,午饭则直接在列山墓地上吃。</p><p class="ql-block">区里特意给我们派了一位“马吉拉”(藏语,意为炊事员),这位炊事员的“计划性”着实让人印象深刻:</p><p class="ql-block">主食:用食堂那种大号高压锅,一次性煮上一大锅稀饭,再蒸好几锅馒头,足够我们吃上好几天。好在高原气候干燥凉爽,细菌不易滋生,食物放着也不会坏。</p><p class="ql-block">副食:早餐常年是四川豆腐乳,用菜叶裹着,带着麻辣味,据说能放一年都不坏;炒菜则只有一道“保留曲目”——辣椒炒鸡蛋。</p><p class="ql-block">这道辣椒炒鸡蛋,堪称当地的“特色硬菜”。用的是一种极小的本地辣椒,我敢说那是全西藏最辣的辣椒。往后的日子里,这道菜顿顿不缺席,几天下来,我们几人都被辣得“上下通透”,着实体验了一把高原辣椒的“威力”。</p><p class="ql-block">工地上的民工们也离不开辣椒,顿顿都要就着辣椒吃糌粑,或是就着辣椒喝酥油茶——辣椒俨然成了这里饮食里不可或缺的灵魂。</p><p class="ql-block">说来也奇怪,金东这地方似乎只认辣椒这一种蔬菜,其他作物一概种不活。我曾问过老乡缘由,他们也只是摇摇头说“不知道”。要知道,这里的海拔、纬度和气候,与拉萨相差无几,可拉萨却是种什么长什么,西红柿、圆白菜、豆角样样丰茂,实在让人费解。</p><p class="ql-block">为了给我们改善伙食,李科长特意去区里申请,特批了一只山羊。那会儿宰杀牲畜有严格的计划,能吃上山羊肉已属不易,至于更鲜美的绵羊肉,更是想都不敢想——若不是我们算“拉萨来的贵客”,恐怕连这只山羊都没机会尝到。煮熟的山羊肉香气扑鼻,那股纯粹的肉香,至今想来仍让人回味。</p><p class="ql-block">不过,这位“马吉拉”的卫生习惯,实在让人难以恭维,“苍蝇稀饭”和“苍蝇馒头”成了我们那段日子里挥之不去的记忆。</p><p class="ql-block">喝稀饭时,得先完成一道“前置工序”:炊事员端上来的稀饭盆表面,常常浮着一层苍蝇,我们只能小心翼翼地把苍蝇拨开,再往碗里盛饭;吃馒头也一样,拿起一个,总要先从表面摘下几只沾着的苍蝇。</p><p class="ql-block">究其原因,是“马吉拉”习惯一次性做好几天的饭,稀饭、馒头煮好后,吃的时候加热一下,剩下的就随意搁在案板上晾凉,既不盖盖子也不遮挡。金东的苍蝇多得惊人,它们不怕人,飞得慢悠悠的,怎么轰都轰不走。当地人早已见怪不怪,苦了我们这些外来者——虽说这里的苍蝇看着不算恶心,可我们还是纷纷闹了肚子,其他人情况不清楚,我自己倒是一路拉到下山才好。</p><p class="ql-block">金东属于农业区,主粮是青稞,还盛产花椒和核桃。当时这里的虫草也极多,都是论根卖,一根大概一毛钱,如今已涨到几万块一公斤,价格翻了几百倍。</p><p class="ql-block">值得一提的是,列山墓地还“盛产”大蜥蜴,有的能长到1、2斤重,在墓区周围随处可见,据说还是药效极佳的中药材。</p> <p class="ql-block">六、调查和试掘</p><p class="ql-block">1982年的列山考古工作,核心任务是调查与试掘——既要摸清墓地的整体范围与布局,也要通过小规模发掘获取基础遗存信息。</p><p class="ql-block">考古组迅速分工:我与徐明、李科长负责墓地的整体测量;索朗旺堆、更堆、小旺堆三人各牵头发掘一座小型墓葬;土登朗嘎则协助统筹发掘工作。开工次日,我和徐明、李科长先在墓区整体踏勘,试图建立直观认知。我们从东区入手,行至东区最西侧边缘时,发现向西约1000米处有一道深沟与山梁,越过沟、翻过梁,竟又见到十几座大型封土墓,其中还夹杂着两座特殊的塔形墓。我们将这片新发现的区域命名为西区,与原先的核心区域形成“东西两区”的格局。</p><p class="ql-block">经测量,东区作为墓区主体,面积广阔:东西长约1200米,南北宽约650米,总面积达78万平方米,墓葬整体呈扇形有序分布;西区面积较小,约3.5万平方米,墓葬则呈“L”形排列。</p><p class="ql-block">历时一周的系统测量后,我们共探明184座封土墓,此外还发现一片祭祀场所、一处房屋基址,以及一座石碑底座——这些遗存共同勾勒出列山墓地的完整轮廓。</p><p class="ql-block">184座封土墓的类型划分</p><p class="ql-block">按封土堆平面形状,184座墓葬可分为四种类型,各具特色:</p><p class="ql-block">- 梯形墓:数量最多,共153座,是列山墓地最具代表性的类型,堪称此类墓葬的“鉴定标尺”。其平面与立面均呈等腰梯形,前宽后窄、上小下大,大型墓多为此类。我们测得最大的一座梯形墓,封土高14米,占地面积达2725平方米,宛如一座小山丘。153座梯形墓中,大型墓占三分之一,从列山对面的山头远眺,这些大型墓从高到低呈巨大扇形铺开,气势磅礴,不难想见当年营造工程的浩大。</p><p class="ql-block">- 方形墓:仅2座,又称“塔形墓”,均位于西区。两座墓规格相近,其中一座测得高7.2米,占地面积136平方米,自上而下可清晰划分出塔基、塔身、塔顶三部分,修筑工艺同为夯筑,塔身已被盗洞破坏。</p><p class="ql-block">- 圆形墓:共28座,大中小型皆有。从立面看,部分呈规整圆形,部分则为圆锥形,形态灵活。</p><p class="ql-block">- 亚字形墓:仅1座,造型独特。从立面看如一座方形城堡,四面设有“马面”(城墙外凸的防御结构),整体更接近藏地“坛城”的形制,在此次发现中尤为特殊。</p><p class="ql-block">三座小型墓的试掘收获</p><p class="ql-block"> 为兼顾代表性,我们选取2座梯形墓与1座圆形墓进行试掘:</p><p class="ql-block">- 梯形墓(M221、M130):清除封土后,两座墓分别呈现石筑石台与土筑围墙的结构,其中一座带有墓道与耳室。二者均采用“石棺葬”——以石板拼接成棺,有棺盖却无棺底,棺长仅1米多,刚好容下一人。值得注意的是,M121的石棺直接修建在厚10厘米的“阿嘎土”上,这种被称为“西藏水泥”的材料,是藏地传统建筑的常用料,多适用于地面或房顶,出现在墓葬中也印证了其在吐蕃时期的广泛应用。两座石棺内,仅出土少量人骨与木炭,未发现其他随葬品。</p><p class="ql-block">- 圆形墓(M127):封土堆外观如一个“大馒头”,揭开封土后,内部是直径4.2米、高2.6米的圆形夯土围墙。围墙下方,是石头砌筑的半圆形墓穴,穴底平整,穴顶为圆形穹隆结构——穹隆顶上留有一个直径5厘米的小孔,孔上还盖着一片小石片。这处小孔并非偶然,而是专供死者“灵魂出入”的通道,此类设计在全球多地的古代墓葬中都有发现,是人类对死后世界共同想象的印证。</p><p class="ql-block">其他重要遗存发现</p><p class="ql-block">- 房屋基址:位于东区中部最大封土墓旁,面积约30平方米,仅存残墙。结合其与核心大墓的位置关系,推测可能是当年守墓人居住或祭祀时使用的建筑。</p><p class="ql-block">- 石碑底座:发现于东区西北部,为圆形,直径47厘米,表面浮雕莲花图案。我们推测石碑本体应埋藏在附近地下,有待后续发掘。石碑作为可能带有文字的重要遗存,若未来出土,将为破解列山墓地的归属、年代等关键问题提供直接线索。</p><p class="ql-block">年代判定:碳十四测年的关键证据</p><p class="ql-block">为确定墓地年代,我们选取一份墓中出土的木头标本,送往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进行碳十四测年。最终结果显示(经树轮校正):公元775±70年——这一数据明确将列山墓地的年代锁定在吐蕃王朝时期,为后续的考古研究奠定了核心时间坐标。</p> <p class="ql-block">(图六:巨型梯形封土墓)</p> <p class="ql-block">(图七:方形墓也叫塔形墓)</p> <p class="ql-block">(图八:圆形封土墓)</p> <p class="ql-block">(图九:石碑底座,雕有莲瓣,典型唐代风格)</p> <p class="ql-block">七、1982年以后的考古工作</p><p class="ql-block">1982年的调查与试掘,为列山墓地的研究埋下了重要伏笔。此后数十年,更多考古工作陆续展开,不断刷新着我们对这片吐蕃遗存的认知。</p><p class="ql-block">1987年,西藏文物普查队对列山墓地进行了第二次考古发掘,领队为王军。此次发掘有了新的突破,发现了一处殉马坑与一处坛祀遗迹,为研究墓地的祭祀礼仪与丧葬制度提供了关键线索。那年我以工作检查的身份再度前往墓地,亲眼见证了新发现带来的研究推进。</p><p class="ql-block">1993年,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与西藏文管会联手,对墓地展开了更为系统的调查与发掘。此次工作将已知的墓葬总数从1982年的184座更新至213座,还在东区墓地最北端数百米处,发现了一座体量巨大的圆形封土墓。更具里程碑意义的是,在M155号墓的填土中,考古人员发现了藏文木牍——藏文字母的出现,为墓地的年代考证、族属确认及历史背景研究提供了极具价值的直接线索。</p><p class="ql-block">基于历次考古收获,中国社科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员赵慧民提出了一个重要观点:列山墓地极有可能是吐蕃时期藏王级别的陵墓区。不过这一论断在学界尚存争议,有学者认为其级别应低于藏王陵,更可能是部落首领或吐蕃某大家族(藏族学者巴桑旺堆提出钦木氏家族‌)一级的墓地,但这无疑让列山墓地的性质之谜更具探讨价值。</p><p class="ql-block">列山墓地的持续发掘,更彻底扭转了我们对西藏古代丧葬习俗的固有认知。长久以来,西藏地区普遍实行天葬,此外还有火葬、水葬、塔葬,甚至我的朋友王秋玉先生在雅鲁藏布江林芝段江边悬崖上发现的悬棺葬等形式,土葬则极为少见,仅山南“藏王墓”被视为特例。而列山墓地的大量遗存证明,吐蕃时期的西藏,土葬曾普遍盛行。</p><p class="ql-block">这类吐蕃土葬墓有着鲜明的共性特征:封土堆多为梯形或方形,葬具以石棺为主。循着这些“身份标识”,此后几十年间,我们在西藏全境乃至青海等地发现了大量吐蕃墓葬——已知墓地点不下数百处,墓葬总数超数千座。青海都兰吐蕃大墓便是其中的典型代表,其“血渭一号墓”作为一座具有吐蕃风格的“吐谷浑王”大墓,进一步印证了这种丧葬文化的广泛影响。</p><p class="ql-block">要探究列山墓地的级别,需回归吐蕃时期的丧葬制度背景。吐蕃历史大体可分为两个阶段:</p><p class="ql-block">- 吐蕃王朝以前阶段:从第1代赞普聂赤赞普到第31代赞普朗日松赞(松赞干布之父),时间约为公元前2世纪至公元629年,历时700余年。此阶段吐蕃尚处于部落联盟时期,活动地域主要集中在今日山南与林芝地区(塔布和贡布),因无文字记载,历史多依赖传说流传。据传说,第1至7代赞普死后会沿“天绳”升天,无墓葬留存;直至第8代赞普砍断“天绳”,死后才开始实行土葬,此后至第31代赞普,均有墓葬遗存。</p><p class="ql-block">- 吐蕃王朝阶段:从第32代赞普松赞干布到第41代赞普朗达玛(吐蕃灭亡),时间为公元629年至842年,历时231年。此阶段吐蕃进入奴隶制国家时期,疆域涵盖统一后的青藏高原及更广区域,藏文字母的出现让历史记载更为清晰。据多部文献记载,今日山南地区的藏王墓群中,便安葬着从第31代赞普朗日松赞到第41代赞普朗达玛的历代统治者。</p><p class="ql-block">列山墓地是否如赵慧民推测的那般,埋葬着某位或某几位未被记载于山南藏王墓的赞普?或是吐蕃王朝时期地位显赫的贵族集群?这一切,仍有待未来的考古工作给出最终答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