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目光

Sophia

照片提供：Sophia

文字撰写：Sophia

一年一度端午节，是父亲离开我们的忌日。



几天来与日俱增的是对父亲的深深思念，与思念相依相伴如影相随的是他始终注视着我的目光。



随着这目光，我回到了从前。

......

成为一年级小学生那年的秋天，父亲注视我的目光非常复杂。



我就读的小学校坐落在宿舍大院后门外、相隔一条护城河的对面。站在家里紧邻河边那侧的阳台上，越过树林和不太宽的河面，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校园里那一排排的教室。



那时刚度过三年自然灾害不久，买衣服需要凭布票，出于节省衣服和讲卫生的原因，女孩们都戴着袖套。可我觉得难看不愿意戴。早晨出门时，拗不过阿姨给我戴好，走出院门，边走边摘，在进校门前藏进书包里。



小时候早晨懒床，急匆匆赶着上学吃不下去饭。由于身体很不好，阿姨经常会给我带一个夹鸡蛋或香肠的小面包，叮嘱到学校去吃。而我根本就不想吃，于是出门找个自以为大人看不见的拐角，随手就塞给班里家庭困难的同学。



还记得我上学必经的那条几十米宽的小河上，简易没有扶手的小桥用圆木拚搭，走在上面可以看到脚下湍急的水流，胆小的我每天过桥时战战兢兢，非常害怕。



可我并不知道，父亲每天都站在阳台上目送我上学，路上的一举一动，一幕幕表现都被父亲看到眼里，当时却没有告诉我。



那是个严酷的寒冬，机关里运动如火如荼，父亲受到审查，每天晚上开会回来，心情都极度阴郁，对他自己和我前途的担忧，让他看我的目光不再仅仅是平时的细致入微。



懵懂但敏感的我已经觉察到家里出了什么大事情。那一天终于到来，我迷迷糊糊地听到父母亲说了一夜的话，然后父亲走进我的房间，用手摸着我的头发和脸，亲了亲我的额头，算作临走前的告别。



第二天，父亲悄然消失在我的视线中，没有人给我解释。但在单元门上，父亲用硬纸板细心地亲手为我写下一行一行粗体大字提示，诸如：带好钥匙，关窗关门，封好煤炉，关好电源等等。那块厚纸板在门上一直挂了许多年，破了就用纸在背后补补。每天出门前看到它，就像看到了父亲慈祥关爱的目光和谆谆的叮嘱。



从此我们父女聚少离多，无论是他下放，还是我去插队、上大学、工作、结婚成家，我都能够感觉到父亲的目光没有离开过我，始终如一在关注着我的安危、冷暖、健康、学业、工作和生活，直到他的离去。那目光里饱含着对女儿无尽关怀的父爱，直到永远。



父亲的目光是敏锐的。



我4岁那年，在幼儿园整托只有周日才回家。细心的父亲从我捡东西抓不准的异常动作上发现了问题，判断可能是眼睛或视力出了毛病。于是带我四处求医，并始终督促我坚持治疗，每半年更换一个眼镜，即使在“文革”动乱期间也没有间断。十七年后，我很严重的远视眼疾终于奇迹般痊愈，摘掉了眼镜，获得了正常视力。



1969年初，父亲去探望陷入生活最低谷的姥姥，敏锐地发现60多岁的姥姥面色苍白，身体状况不太好，带她检查后血色素仅剩4克，生命危在旦夕。父亲立刻果断及时地带姥姥回到北京，在人民医院确诊为心脏病。父亲每周带姥姥去复诊，为她烹制当时稀缺的猪肝、红枣和红豆补血，精心治疗并调养近一年。姥姥病愈后幸福健康生活了30多年，一直活到九十多岁。



父亲的目光是慈爱的。



我儿时每一个周末，从幼儿园回家都是父亲亲自接我，陪伴我一起度过，对我呵护有加。衣服、玩具是父亲买的，跳皮筋是父亲系的，逛公园是父亲陪伴，父爱的目光温暖而慈爱。



记得幼儿园时期，我迷上看小人书。为了满足我的爱好，父亲耐心地陪伴我在二七剧场路上一个可以租书的小书店阅读，度过从盛夏到寒冬几乎每一个周六的傍晚，我如饥似渴地看书，父亲疼爱地注视着我，直到在老板催促下恋恋不舍得离开。



同样为了让我在早期教育中获得更多的知识，父亲专门给了我一台抗美援朝时缴获的收音机，让我每天在《小喇叭》节目带来的快乐时光中健康成长，此情此景一直让舅舅羡慕感动，津津乐道。



在阳光照不到的那些特殊日子里，我每晚独自趴在桌上，听着收音机中的小说联播和电影录音剪辑，度过一个个黑暗、漫长的夜晚，在孤独、寂寞和一丝丝的恐惧中，我总是能感受到父亲温暖的目光，给我足够的勇敢和坚强。



当然，最让我难忘的是父亲病重时留恋人生的目光。



父亲以极度虚弱的身体，顽强地与病魔抗争，坚守了短暂而漫长的时光。在住院治疗的一年多时间，依依不舍地与百多位亲朋好友作了人生的诀别，直到最后一刻，却始终不肯闭上那双明亮的眼睛。



我轻轻地帮父亲合上眼睛，把那敏锐、慈爱、不舍和无奈的目光深深地藏在了心底。



每一次怀念父亲，那目光便会闪现。忆起父爱中的点点滴滴，内心深处最脆弱的一隅，都会隐隐作痛。



父女一场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但是父爱从未走远，转过身，就能够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