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与《正气歌》

易地丁香

父亲生于1935年，念过私塾，对古诗词情有独钟。小时候几乎每一个清晨，我都在父亲的唱诵中醒来。扫禾场、车水、看谷场、砍柴禾......父亲抑扬顿挫的诵读声几乎无处不在。

父亲说，有些诗词有辟邪驱鬼之功效，比如南宋末年爱国诗人文天祥的《正气歌》。年轻时，父亲因为生计，经常独自赶夜路回家，经过深山老林、大片的坟山、荒无人烟的山野，就唱《正气歌》壮胆，从来没有遇到过鬼，连野物也没看到过。

父亲不信鬼、不怕鬼。他说，“人有三分怕鬼，鬼有七分怕人”，人首先从意志上不能怕鬼，再者，既然从来没有看到过鬼，就不能确定世界上有鬼。世间最可怕的不是鬼，人比鬼可怕得多。这样说来，父亲只能勉强算得上无神论者，但并不彻底，因为他从来没有否认过鬼的存在。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父亲与本生产队的闪爷趁夜回家，经过一片坟地，看到坟头上有荧荧“鬼火”，两个大胆量毫不犹豫地冲上去，各抓一把“鬼火”，回家后凑在灯下仔细研究，不过是一把腐烂的朽木而已，这就更令人坚信世间并没有鬼。不巧的是，此年两家都遭了大难，闪爷的儿子更是一个接一个死去，最终只留下一个女儿给他养老送终。知情人说，那把“鬼火”如果不带回家就没事，可这是一个马后炮，谁也无法判断这句话的正确与否。可以肯定的是，父亲那次因结伴而行，只顾着聊天，没有多余的嘴巴唱《正气歌》，大概因此给了它们可乘之机。

随着年岁渐长，也因为耳濡目染长期熏陶，我对《正气歌》有了些兴趣。这是一首五言诗，共60句，合300字。10句就够难背的了，我惊讶于父亲怎么能背下这么长的诗，于是在网上下载并打印了原文和译文。鹏仔正上初二，背《岳阳楼记》有些困难，我讥讽他上课不用心，我小学六年级就会背，至今也没忘记。鹏仔很不服气，我于是选了同样长篇幅的《正气歌》与他对比，看谁先会背。跳绳时背、拖地时背、洗衣时背，我大声背，家里的每一个成员无形当中也在学，最终我、鹏仔、格美仔都学会了《正气歌》，当然，鹏仔也学会了《岳阳楼记》。

《正气歌》当中至少有12个典故，如果深究，每一个典故都很有深意。比如，“在齐在史简”，说的是齐国太史四兄弟冒死坚持据实记载同一件事“崔杼弑其君”的悲壮史实，体现了正义必胜的真理；“在晋董狐笔”，说的是春秋时期晋大夫赵盾的侄子赵穿杀死国君晋灵公，因赵盾未处置赵穿，被太史董狐以“赵盾弑其君”载入史册，体现了封建社会“子债父还”的观念。而“在秦张良椎”，张良所在的韩国被秦始皇所灭，遂请大力士椎杀秦始皇以报国仇，但结局却是并未击中，暗杀失败；“在汉苏武节”，汉武帝时苏武奉命出使匈奴，因坚决不降，被流放至寒冷的西伯利亚贝加尔湖畔放牧公羊达19年，在漫长的流放期间，苏武吃尽了苦头守住了节义，但汉武帝也许早就忘记了这么一个忠臣，否则也不至于直到汉武帝死、汉昭帝时期才被解救回汉；“为严将军头”，刘璋手下的将军严颜被张飞所擒，宁死不降，被张飞释放后，却又深受感动而心甘情愿为张飞效劳。“为嵇侍中血”，侍中嵇绍用身体保护晋惠帝而被杀，为感恩嵇绍冒死相救，晋惠帝留血衣以作纪念；“为张睢阳齿”，唐朝张巡固守睢阳，每次上阵督战，大声咬牙呼喊，以致牙齿“存者不过三数”，但此人历史记载并无大的建树；“为颜常山舌”，唐朝颜杲卿任常山太守，讨伐安禄山被俘，大骂不止，被钩断舌头并杀死。还有《出师表》之诸葛亮，扶持阿斗失败；祖逖渡江，慷慨陈词，最终兵败。

所有的典故，不是身死便是兵败，即使结局不尽人意，但其忠心可嘉，每一个人物都是一身正气，宁死不屈。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天不遂不愿，此乃天意难违尔。也许，作者文天祥当时已经抱着不成功便成仁、视死如归的决心吧！

回家看望父亲，其时父亲腿脚已经愈发地不灵便，甚至行动都有些困难，但仍然坚持每天打扫卫生。他一边慢慢地用竹扫帚打扫禾场，一边认真听我背诵《正气歌》，听完，父亲说，《正气歌》的原文不在了，你在网上找的，是根据已经毁损的原文或拓文来复原的，可能有些字迹看不清楚，所以，我学的与你学的有些出入，比如：“阴房阒鬼火”，音同“去”，你读的“阗”，音同“填”；“悠悠我心悲”，我们读的是“悠悠我心哀”。

父亲只说“有出入”，而没有断言是我读错，缘于他一辈子的宽容大度和谦虚审慎。

在父亲生前能为他背诵一次他最喜爱的诗歌，我感到十分庆幸。现在父亲已经不在了，我也再不能向他背诵《正气歌》，因为，我们已经不在同一个世界，即便我也不信鬼神，但仍担心我背的每一句，也许都可能变成伤害他的武器呢？

202205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