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苦饭

老北风

<p class="ql-block">  中国的吃文化博大精深,它的作用远远超出了一日三餐饱食终日的范畴。莫大师在《忘不了吃》里刻薄刁钻,把国人的《吃相凶恶》、《吃的耻辱》描绘的入木三分,从而拿到了诺奖。钱先生在《吃饭》时,随意调侃,汪洋恣肆,用荒唐的警句讽嘲时弊妙趣横生。“吃”的作用,本来是动物们用来维持活命的本能,它却在文人墨客的笔下被糟蹋的不堪入目,读后使人忍俊不禁。</p><p class="ql-block"> 卑人活过一个甲子,吃过数不清的粗糙粥饭,参加了无数次奢侈饭局,从饔飧不继,到山珍海味,一张贪婪的嘴巴吞下了半世乾坤。各种吃相里,反映出世态炎凉,品尝出时代变化。</p><p class="ql-block"> 旧时一顿忆苦饭,吞下半个窝窝头,也曾吃出一个时代的“精彩”。</p> <p class="ql-block">  一九六七年秋后,生产队里下通知:晚上到学校吃“忆苦饭”。参加范围是贫下中农。中农出身以上的不能参加,因为,他们在旧社会不够贫穷。那时,我们几个小孩子已经是队里的半劳力了,也和大人们按时来到村里小学,按照要求在院子里围成圆圈,忆苦饭仪式开始了。</p><p class="ql-block"> 饭前先唱诉苦歌:“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地主闯进我的家,狗腿子一大帮,说我欠他的债,又说欠他的粮,地主逼债抢走了我的娘……,可怜我的爹爹把命丧……”。黑灯瞎火里,姑娘们声情并茂的歌声,回荡在茫茫夜空,令人毛骨悚然。</p><p class="ql-block"> 接着,革委会主任宣布吃忆苦饭。因为忆苦饭是免费的,所以来的人特别齐刷。民兵连长清点人数,按两人一个分发窝窝头。</p><p class="ql-block"> 那忆苦饭是玉米面蒸的,为了表达旧社会吃饭的寒碜,特意掺上了几把地瓜叶。开吃了,我拿着父亲掰给我的半个窝窝头,三下五除二,很快吞下肚去。品尝着旧社会里的饭食,丝毫没有尝到苦难的滋味,反倒是觉得比家里的地瓜干窝窝头好吃多了。</p><p class="ql-block"> 吃完了忆苦饭,主任招呼说:“妇女们都回家,男劳力住下继续开会”。女人们渐渐散去,剩下七八十号男人挤进了三间教室,谁也不知道接下来要开什么会。</p><p class="ql-block"> 昏暗的灯光下,民兵连长招呼大家安静下来,革委会主任站在老师的讲台,竭斯底里的大喊:“斗争大会现在开始,把坏分子带上来”!</p><p class="ql-block"> 只见两个民兵揪着一个人,从屋外拖拉进教室,摔在主任脚下。主任呵斥道:“给我站起来”!</p><p class="ql-block"> 那人颤巍巍的站起身,弯着腰,浑身打着哆嗦,一副讨饶的神情,用几乎是哀求的声调叫着主任的名字说:“主……主任,叫我来有……有何事啊”?</p><p class="ql-block"> 主任怒吼道:“还问来做啥,你过去干的坏事难道都忘了”?</p><p class="ql-block"> 说着,一脚把那人踹到桌子下。有人恶狠狠的怒骂:“打这个王八操的”!</p><p class="ql-block"> 几个民兵,随即抬起革命的大脚,向着趴在地上的人没头没脸的踢去。</p><p class="ql-block"> 这突如其来的阵势把我吓得心惊肉跳,下意识的从教室里退了出来。只听到一阵阵拳打脚踢伴着撞击桌椅声,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尖叫,一丝丝微弱的呻吟。这时,教书育人的学堂,变成了渣滓洞的刑讯室。</p><p class="ql-block"> 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我害怕极了,依靠在教室的门框上,大气都不敢出。</p><p class="ql-block"> 过了一会儿,教室里连呻吟声也听不到了。一个民兵说了一声:“你就在这里装死吧”!</p><p class="ql-block"> 人们先后走了出来,批斗会就这样结束了。</p><p class="ql-block">惊魂未定,父亲牵着我的手快步离开了学校,踉踉跄跄的回到家里,躺在炕上,翻来覆去无法平定内心的恐惧。这一晚,我在噩梦里度过了罪恶的一夜。一想起教室里发生的事情心里就打寒颤。这个晚上,本来是奔着那块窝窝头去吃忆苦饭凑个热闹,没料到亲眼目睹了一场人类的兽性和野蛮,这事在我心里留下了抹不去的阴影。</p><p class="ql-block"> 当时,不知道被斗争的人被打的什么样子,后来听说,他嘴里吐了血,浑身发了青,是他的孙子找人把他抬了回去,在家里大炕上躺了几天不吃不喝。家人请了大夫诊治,说是肚子里出了血。</p><p class="ql-block"> 这人叫刘国正,解放前是村里最富有的人家。四合院的大宅子,朝南的大车门,十几亩土地,好几匹骡马,生活富足有余。</p><p class="ql-block"> 土地改革划阶级,被定为上中农。祖辈传下来的大部分土地分给了穷人,东屋、南屋被没收充了公。</p><p class="ql-block"> 此人是庄户地里好把式,在生产队使唤牲口都是他的营生。有人对他的过去颇有微词,这是因为解放前他当过伪保长,为民国政府当过差、抓过兵、筹过粮,因此和乡邻有了积怨。不到百户的小村子,大都是穷鬼托生的,压根儿就出过地主富农。文革深挖无产阶级专政对象,他历史上有“保长”这个污点,被村革委会划定为坏分子,每天早上被罚扫大街。忆苦思甜需要有个罪大恶极的坏人当靶子,自然也就非他莫属。文革的一次忆苦思甜,吃了一顿忆苦饭,一场灾难就这样落到了他的头上。</p><p class="ql-block"> 这场批斗会,对他可以说是致命的摧残。以后再看到他的样子,整个人都脱了型,背驼了,腰弯了,走路喘着粗气,还时而咳出带血的红痰。打这,他已挺不直原来的腰杆,队里扶犁耕种的活儿再也无能为力。</p><p class="ql-block"> 一年后,听说他病痛缠身,不到六十岁就死去了。我敢说,他的死肯定与忆苦饭后的批斗会有直接关系,他的病根儿就是因为那次忆苦饭后挨了打,五脏六腑受了内伤。</p><p class="ql-block"> 说来,刘国正的命运也够倒霉的。他原来两个儿子,个个堂堂七尺汉子,长的五大三粗,干起活来健壮如牛。据说,有人跟大儿子用吃饭打赌,摆下一扁担长的窝头能一气吃下。他力气大的惊人,能挑起八百斤粮食。刚刚解放不久,两个儿子为他生下孙子,均撇下老婆孩子撒手人寰。</p><p class="ql-block"> 刘国正拿着孙子犹如掌上明珠,取名“大壮”。老两口和儿媳妇一家四口,在人们的冷讽热嘲中,小心翼翼的过着担惊受怕的日子。</p><p class="ql-block"> 那大壮比我小两岁,长的虎头虎脑,聪明伶俐,平日的穿着干净利索,学习成绩优异。但因爷爷的“坏”名声,他在孩子们中间很难抬起头来,平常也极少看到他的笑容,说话做事总是小心翼翼,生怕人家揭他爷爷的短处。要是一旦有小朋友骂他“保长兔崽子”,他会像狮子一样冲上来拼命,即便是吃了亏,也从没见过他流过眼泪。</p><p class="ql-block"> 村里的学校就在大壮家门前,那个惨痛的夜晚,他就躲在批斗会那口教室的后窗下面,想必他肯定听到了人们的吼声和爷爷的惨叫。可以想象,十四岁的大壮,是以怎样的心情度过了那个惊恐的不眠之夜。</p><p class="ql-block"> 大壮爷爷死了后,他奶奶也走了。家里剩下了孤儿寡母。忍气吞声了大半辈子、独守空房十几年的大壮娘,面对生活的无奈,领起孩子改嫁他乡。这个孤立无援的小脚女人,为了儿子今后的前程,也就顾不得什么所谓的脸面了。</p><p class="ql-block"> 大壮随娘改嫁后不久,他家的大车门院落被拆掉了,小村里少了一户人家。他自从离开了这个村子,再也没有回来过。对于他来说,童年是不堪回首的,故乡是充满恐怖的。他或许没有思念故乡的情结,认祖归宗可能就等于回到他的幼年炼狱。</p><p class="ql-block"> 过后,村里人谁也懒得打听大壮娘俩的消息,只有过年时,人们在族人的家谱上,才能看到大壮的名字。</p><p class="ql-block"> 大壮虽然没有资格吃到那顿忆苦饭,但在他的精神世界里,那个罪恶的黑夜,那顿不堪回首的忆苦饭,远比旧社会穷人的苦难更深。</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