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小说

江小傻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 上篇</span></p><p class="ql-block"> 没有大姐,就没有我的今天。</p><p class="ql-block"> 大姐叫陈招娣,1959年生,属猪,比我大12岁,在家,姐弟俩一只母猪,一只公猪,是两头猪。说她是姐,其实,在我心里更像妈。</p><p class="ql-block"> 妈生我的时候已经30好几了,属老龄产妇。大姐之后,还有二姐秋娣,三姐来娣,四姐菊娣。按客家人的读音:招弟,揪弟,来弟,捉弟。</p><p class="ql-block"> 做了一辈子牛贩子的阿公,虽然,也是个盲猪古(没文化),但,走南闯北见识广。偏偏生了两个儿子不争气,大儿子木讷,闷葫芦一个。小儿子花胡哨,滑油头一个。</p><p class="ql-block"> 爸是长子,叫陈顿财。年轻时身高应该有170以上,在解放初期,是高个子,敦实厚重,性情木讷,不爱说话。人家讲话他听,人家笑时他憨笑。</p><p class="ql-block"> 我们家在粤北九连山区,属连平县九连乡上陈屋村,至今为止,仍不通公交车。说是村,其实就是一个小屯子,四面大山包围下的一个窝地,一共22户人家,全姓陈,与山外山的下陈屋村同一个祖宗。听阿公讲老祖是陈友谅的后裔,为躲避朱重八子孙的追杀,一路从江西南逃,一支来到了两省交界的九连山隐居,开枝散叶。太阿公看中阿鹊斗这块风水宝地,从下陈屋搬来定居。</p><p class="ql-block"> 阿公贩牛积攒了一些家财,在阿爸21岁那年,花了10担谷,从内莞径给讨回石家长女头花做老婆。石头花就是我妈,阿鹊斗里人都喊她“花嫂”。</p><p class="ql-block"> 爸妈都是“盲猪古”,我们姐弟五人的名字都是见多识广的阿公给起的,老人家最引以为傲的是给我取了个响亮的名字:陈传宗。</p><p class="ql-block"> 阿公是个精明本份的农民,二叔打小聪明,阿公特宠他,逢人就夸,说二叔随他。</p><p class="ql-block"> 谁知二叔精明有余,本份不足,从小就喜欢偷奸耍滑。一句话,精吃奸懒勤睡目。且花心好色,15岁就去趴隔壁堂哥的窗户,偷听人家两公婆做那种事的乐趣。</p><p class="ql-block"> 他生得一表人才,虽然只读了小学二年级,但,一张油嘴,能把树上的鹩哥漏落来。25岁那年,去内莞乡戽街,愣是把周屋村一个小媳妇拐转阿鹊斗。周屋系大姓,一个屋几百户人家,访得实情,几十个精壮青年,握柴刀持木棍冲进阿鹊斗。打断二叔一条腿,捣烂阿公家,赔了人家20担谷,二叔捡回一条命,治了一年腿还是落下残疾。后来,通过媒婆牵桥搭线,从江西龙南县说了一寡妇回来给二叔做老婆。贼性不改的二叔婚后两年,又去勾引邻村的妇女,被人家再次打上门。这一次彻底的,把阿公几十年积攒下来的家给败完了。</p><p class="ql-block"> 阿公被气的一病不起,含恨而终。临终前,阿公把爸爸叫到床前,嘱托一定要给陈家留个后,长孙起名:陈传宗。</p><p class="ql-block"> 阿公死后,二叔闹着分家。原本家就已经被败得十之八九了,一共5间砖瓦房,我们家分了3间,二叔2间,厨房归他。</p><p class="ql-block"> 大姐3岁,二姐刚满月。屋漏偏逢连夜雨,又赶上三年经济困难时期,家无隔夜粮,人无隔餐饱,大姐在水深火热之中慢慢煎熬着她的苦难童年。</p> <p class="ql-block">  阿鹊斗,是我们客家人的叫法。意思是喜鹊窝,鸟巢。我们家就在山沟沟里一个凹陷下去的山窝里。</p><p class="ql-block"> 内莞乡一条可开手扶拖拉机的机耕路,二十公里七拐八弯到下陈屋。到了下陈屋机耕路尽头,要进阿鹊斗,得步行六里羊肠小道,翻过杨梅坪山垇,见到青山围起的一个窝,就是阿鹊斗。</p><p class="ql-block"> 一条溪水从东边山坳缺口流出,流到山窝低洼处,打了一个旋,旋出一个十几公尺的水潭,向西从杨梅坪与伯公墩之间的山缺流出阿鹊斗。</p><p class="ql-block"> 溪水很清很澈,夏天泡在水潭里仍倍感透凉。听阿公说,溪水是从离阿鹊斗更远更高的白芽嶂流出来的。白芽嶂是九连山脉其中一座山峰,海拔999米,是当时的我无法企及的高山。</p><p class="ql-block"> 整个上陈村,22户人家,都聚居在阿鹊斗北面,背靠蛤蟆山。山脚下,呈半月形建两排客家“非”字型排屋,中间一条石街,共有82间房子,正中位置是中堂,中堂敞开,前面是长方形的天井,天井中间铺了一行街砖供人行步,中堂、天井和大门垂直。大门正巧与前面的水潭对应,朝南正对杨梅坪低洼山垇口,也是进出阿鹊斗的唯一出口。整座山窝似一把圈扶手太师椅,确实是个风水宝地,就是格局小了点。</p><p class="ql-block"> 熬过了三年困难时期,7岁的大姐到了上学年龄。阿鹊斗这块风水宝地才真正的显露出它的先天不足,没有学校,连当时最差劲的混合班都没有,要读书就必须到6里外的下陈屋去上学。</p><p class="ql-block"> 以照爸爸的意思,女孩子家家有什么好读书的,读来干嘛?再说家里又迎来了一个新成员,三姐来娣,正缺人手。7岁的娃也不小了,能帮家里带妹妹,人力资源合理利用。</p><p class="ql-block"> 别看妈妈石头花也没文化,但出生在内莞乡大径地的人,见识就是不一样。妈说:“涯兜都吃嚟冇文化嘅亏,一生只好在这山旯旮,冇日冇夜挣一角三分钱嘅工分。涯不想自家嘅崽再像涯兜一样,必须去读书,才有出路。”</p><p class="ql-block"> 一向木讷的爸爸陈顿财,在老婆面前是连放个屁都不敢使劲的。既然老婆发话了,再苦再累,也不能担误崽的前程。就这样,瘦得像黄花菜样的大姐,挎上书包,走进了学堂。</p><p class="ql-block"> 大姐继承了牛贩子阿公的基因,特别的机灵,读书显的很轻松,所以,她会挤出很多时间来帮家里干活。家里养了两头猪,基本上都是喂野草,拔猪草的任务就全包在了她身上。</p><p class="ql-block"> 第二年,家里又添人口了,四姐菊娣伴着一声清脆的哭声,来到了阿鹊斗这户贫穷的人家。</p><p class="ql-block"> 吃饭的嘴一个接一个,本来就捉襟见肘的家,连最基本的温饱也无力保障。但是,根深蒂固的无后为大,驱使我的爸爸妈妈不敢怠慢了“抓革命,促生产”,终于在1971年8月1日产下了一头金猪崽,我来到了这个贫穷却幸福的家。以阿公的临终嘱咐,安名:陈传宗。</p><p class="ql-block"> 这一年,大姐读完三年级,因为我的降临,家里实在是腾不出人手来管四个取债鬼。</p><p class="ql-block"> 一向开明的妈,万般无奈的对大姐说:“大妹,吾系阿姆心狠,吾奔仪读书。屋家实在系冇办法嚟,仪再读书,阿姆就得带老弟老妹,冇办法出工,屋家就冇饭吃。”妈妈泪流满面。</p><p class="ql-block"> “阿姆,涯知得。涯读哩三年书,够用嚟。转来帮屋家,涯晓带好老弟老妹嘅。”纤细得豆芽似的大姐,一脸老成地说。</p><p class="ql-block"> 听得憔悴的妈妈一把搂过她,紧紧地抱在怀里。</p> <p class="ql-block">  那一年,大姐12岁,我刚来到阿鹊斗。</p><p class="ql-block"> 一个12岁的女孩,我时至今日都无法想象,是什么逻辑支使着她,能够承受成年人都难以承受的劳作。每天要照顾好三个妹妹,一个弟弟,七口之家的洗衣做饭她管。还有两头猪食和十几只鸡,以及家里柴草。</p><p class="ql-block"> 我就像是湖蜞(水蛭)一条,白天就黏在大姐的背上,她用碎花布拼成的背兜,把我绑在单薄的背后,挑着粪箕到山涧边,山窝里的湿地草丛中拔猪草,竹扁担在我脑壳顶上晃来晃去。如果去溪边洗衣服,她会把我放在大大的脚盆里,摆在一旁,看着她一双雪白的纤手,卖力地在青石板上反复搓着一家人粗糙的衣裳。她干活的时候,喜欢哼着会唱的几首童谣,她那清甜的吟唱,尤如天籁之声。</p><p class="ql-block"> “落雨大,水浸街。</p><p class="ql-block"> 阿哥担柴上街卖,</p><p class="ql-block"> 阿姐上街著花鞋,</p><p class="ql-block"> 花鞋花袜花腰带</p><p class="ql-block"> 珍珠蝴蝶两边排。”</p><p class="ql-block"> “排排坐,唱山歌。</p><p class="ql-block"> 阿公打鼓涯打锣,</p><p class="ql-block"> 新妇仔炒田螺。</p><p class="ql-block"> 田螺谷,浪脚谷,</p><p class="ql-block"> 家官浪得唉呀呀,</p><p class="ql-block"> 新妇乐得嘻哈哈。”</p><p class="ql-block"> “缺牙爬,爬猪屎,</p><p class="ql-block"> 爬来爬去,捻鸡屎。”</p><p class="ql-block"> 姐说幼小的我,最喜欢听她唱,饿了,她唱,我就不哭不闹。困了,她唱,我在哪里都能呼呼入睡。</p><p class="ql-block"> 我在大姐的背上一直趴到3岁,给她喂得壮墩墩的,猪头猪脑,特别猪憨可爱。大姐也从豆芽似的小姑娘,出落成俊俏的窈窕淑女,恰似初夏山坡上难得一见的百合花。</p><p class="ql-block"> 家里日子依然过得苦哈哈,能填饱肚子就是万幸。多亏有一个精明的大姐,帮爸妈操持着这个风雨飘摇的家。饥荒时,大姐就带着二姐去山里挖“硬饭头”(土伏灵),挖回来的硬饭头拿石臼捣烂,用豆腐帕包住在水缸不停的搓揉,使淀粉渗出沉淀,淀粉加点盐,用托盆蒸成糕,软糯爽口,特别好吃。</p><p class="ql-block"> 到了秋天,她敢一个人爬上白芽嶂,寻找高大的槌树,去捡别人不愿意去捡的槌子。</p><p class="ql-block"> 槌子和板栗一样,同属壳斗科。槌子花生米大小,外形似陀螺,像板栗一样硬硬的外壳,棕色。里面的果肉富含淀粉,煮熟来吃,香喷喷的。在我年幼时,自己剥不了槌子,大姐就把磕好的槌子放嘴里嚼碎了,再喂给我吃。</p><p class="ql-block"> 墟日戽街,大姐背着我,挑着槌子或稔子、山楂之类的野果,走十几里山路,到内莞墟市去卖,得一元八角的。大姐会买粒花生糖给我吃,再买些针头线脑、盐巴回家备用。如果能买上几两咸鱼干,二姐她们就乐颠坏了。</p><p class="ql-block"> 再怎么精打细算,收入有限,家的贫穷没法从根本上改善。</p><p class="ql-block"> 15岁的大姐,已经是亭亭玉立的少女。为了让弟妹们体面,她把家里有限的布料留给我们几个。自己穿的衣服是用l生产队分的化肥袋做的,日本鬼子的印染技术好,印在白布上的字怎么搓洗都不掉色。阿妈手把手教大姐怎么用皂角叶捣烂了,用叶汁浆染化肥袋布,染成深蓝色,做成衣裳穿上,刚染色看不出什么,一两个月过了,浆染的蓝色,多洗几次就掉色,屁股蛋、肩背和前胸,就显出日本鬼子印染的字,最显眼的“尿素”两字完全是中文。</p><p class="ql-block"> 15岁的少女,她似乎没有在意别人异样的眼神,掉色了,她又染,所以,她不停的采皂角叶,不停的染,直至衣服烂到无法补。</p><p class="ql-block"> 大姐护着我,慢慢长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