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字形义溯源（97）：长幼长短——谈“长”（zhǎng）与“长”（cháng）

五月白杨

读作

例如

字形

引申义

表示

字义

构字

长長

头发

本义

汉字形义溯源

（97）

长幼长短

——谈“长”（長zhǎng）

与“长”（長cháng）

“长”字本作“長”，它有cháng与zhǎng两种读音和各自不同的基本意思：当其读作cháng的时候，表示线性距离大是它的基本义；当其读作zhǎng的时候，表示生长或成长是它的基本义。那么哪一种基本义是它的造字本义呢？这要由它的构字理据来决定，本篇就来谈谈这个既可用作形容词（读作cháng）又可用作动词（读作zhǎng）的“长”（長）字。

一、“长”（長）字的字形解读及造字本义

“长”字的构字理据是倾向于读作cháng还是读作zhǎng呢？对于这个问题，目前还是各持一说：一种观点认为，“长”（長）是以头发长为构字理据的，其古文字字形就是突出人头发长的特征，故其造字本义应该读作cháng；另一种看法认为，“长”（長）是以年龄大为构字理据的，其形体特征与表意范畴都跟“老”字相似，故其造字本义应该读作zhǎng。

愚以为可以从如下两个方面来权衡“长”（長）字构字理据的是与非：

一方面，是看其形体特征究竟是跟“老”字相似，还是重点在于突出头发长的特征。

不错，“长”字跟“老”字的甲骨文字形都有头发长的特征，但是二者还是有明显区别的。下图是“老”字的各种甲骨文字形，若仔细观察不难发现，“老”字的甲骨文形体是在“長”下部增加了示意“拐杖”的一根竖线符号的，借以表拄杖的长发老人，其意接近于长老的“長”（读作zhǎng）。

 图1：“老”字的甲骨文字形

再来看“長”字的甲骨文字形（参见下图）：

 图2：“長”字的字形演变与字源演变

上图第一竖行的三个字形是“長”字的甲骨文形体，它们的共同特征是突出侧面人体上部的又长有弯曲的头发，而且字形下部的侧面人体并没有持杖或拄杖的示意符号。当然，不排除有的学者误将上面图1中的“老”字解读为“長”字，而将其纳入“長”字的甲骨文形体范畴，从而造成“長”、“老”不分的错误解读。愚以为，“長”、“老”二字的甲骨文字形是基本可以划界的，那就是“老”字既有头发长的特征，又有持杖或拄杖的特征，而“長”字只有头发长的特征，没有持杖或拄杖的特征。 

另一方面，是看哪种基本义可以作为字义引申的基础以及哪种字义的活跃程度大。

从字义引申的基础来看，头发长的形容词构字理据很容易引申出生长的动词意思，生长的意思也很容易引申出年龄大（年长）的意思；而对此作逆向引申却稍显牵强，因为古人的头发任其生长，即使年龄不很老的青壮年头发照样也很长，而且头发也不会无限制生长，年长者的头发未见的就比青壮年更长，还很可能因为年老的原因而不断脱落变稀变短。也就是说头发长并非年长的主要特征，而持杖或拄杖才是老年人的特征，故“長”字的构字理据不应是指年长，而应是指头发长。

也许有人会说，何必凭空推断，最好是依据“長”字在甲骨卜辞中的用例来看其表意取向，究竟是倾向于年长还是倾向于头发长。然而非常遗憾，“長”字在甲骨卜辞中的用例基本上是被借用作人名、地名或者南方风神名，未见其具体的形容词用例或者动词用例。

还有就是，读作cháng的字义活跃程度要大些，仅就遗留下来的含有“长”字的成语来说，一共大约有将近300条成语，其中读作cháng的约占五分之四，而读作zhǎng的五分之一还不到。这也可以辅助说明“长”字这棵大树的主根系还是倾向于读作cháng的意思的。

综上所述，拙论认为，“长”字的构字理据应该是以头发长的人为构字基础的，它的造字本义当为同“短”相对的两端之间距离大（即长短之“长”），而生长、成长、年长等读作zhǎng的字义以及读作zhàng的其他字义，当为其造字本义的引申义。

《説文解字》卷九長部：“長，久遠也。从兀从匕。兀者，高遠意也。久則變化。亾聲。纼者，倒亾也。凡長之屬皆从長。”

許慎所解释的意思大致是：“長”，就是时空久远的意思。它的字形采用“兀“和”匕”来会合成意。“兀”表示空间高远的意思。“匕”表示时间久远就会变化。它的字形采用“亡”（亾是亡的异体写法）作声旁，采用的是倒写的“亡”字。大凡跟“長”的意思相关的字，都可以用“長”作为表意偏旁。

在做这些解释之后，《说文》还录入了“長”字的古文字写法（参见上面图2第四竖行“篆文”中的两个“说文古文”形体）。

由于许慎是依据小篆字形来解释“長”字的字形字义的，因此跟“長”字的甲骨文字形所反映的构字理据大相径庭。拙论认为，“長”字的字形既不是由“兀”和“匕”会意的，也不是用“亡”（亾）作为声旁，而是一个依附于侧面人体表现其头发很长的依附象形字；“長”字的字义既非表示时空久远的意思，也跟时间空间并无直接的意义联系，而是一个表示静态的两端之间距离大的长短之“长”的意思。

最后附带说一下，“長”字的金文字形（参见图2）是跟甲骨文形体一脉相承的，战国文字是对金文的沿袭并稍有变化，《说文》小篆及古文字形也是跟西周金文和战国大篆有明显的继承关系。现代字形“長”字是在小篆基础上经过隶变与楷化而来的，至于简化汉字的“长”字，则是借鉴了行书的形体而另造的字，其实“長”字笔画并不算多，也不难写，没有简化的必要，从某种意义上说，简化汉字似乎是为汉字的寻踪溯源添乱。

二、“长”（長）字的字义演变源流

上文已经论及，“长”（長）字的构字理据应该是以头发长的人为构字基础所造的象形字，它的造字本义当为同“短”相对的两端之间距离大（即长短之“长”）。在此造字本义的基础上主要产生了分别读作cháng与zhǎng的若干种引申义，另外在古代书面文献中还有读作zhàng，表示多、多余或者表示兴旺、兴盛的引申义，本文就略而不论了。

而分别读作cháng与zhǎng的“长”（長）字的本义与引申义又都可以分别产生诸多深层次的引申义，这样一来，“长”（長）字的字义家族就显得有些庞大，各种字义成员众多，血统支脉纷繁。下面将分门别类地加以介绍与例证。

其一，读作cháng，其造字本义为线性两端距离大（同“短”相对）。例如：“必有寝衣，长一身有半。”（《论语•乡党》）再如：“二月癸未夜，星陨如雨，长二丈。”（汉·荀悦《汉纪·成帝纪三》）又如：“那时此宝有二丈多长，斗来粗细。”（《西游记》第三回）

在此造字本义的基础上又可产生如下三种引申义：

一是表示高（立面空间距离大）。例如：“荆有长松文梓，楩楠豫章，宋无长木，此犹锦绣之与短褐也。”（《墨子•公输》）再如：“欃檀木兰，豫章女贞，长千仞，大连抱。”（汉·司马相如《上林赋》）又如：“吃了几个桃子，变做二寸长的个人儿，在那大树梢头浓叶之下睡着了。”（《西游记》第五回）

二是表示远（平面空间距离大）。例如：“顺彼长道，屈此群丑。”（《诗·鲁颂·泮水》）郑玄笺：“长，远。”再如：“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古诗十九首•行行重行行》）又如：“登桥试长望，望极与天平。”（唐·颜真卿《登平望桥下作》诗）

三是表示引长、延长。例如：“敬尔由狱，以长我王国。”（《书·立政》）孙星衍疏：“敬汝用狱，以长我王国之祚。”再如：“（射干）生于高山之上，而临百仞之渊，木茎非能长也，所立者然也。”（《荀子•劝学》）又如：“歌之为言也，长言之也。”（《礼记•乐记》）郑玄注：“长言之，引其声也。”

其二，读作cháng，表示时间相隔距离大。例如：“日有短长，月有死生。”（《孙子•虚实》）再如：“忧人不能寐，耿耿夜何长。”（《乐府诗集•杂曲歌辞二·伤歌行》）又如：“在夜吟更长，停空韵难绝。”（唐·皎然《妙喜寺达公院赋得夜磬送吕评事》）

在这种意义的基础上又可产生如下三种引申义：

一是表示长久、永久。例如：“汝不谋长。”（《书·盘庚中》）孔传：“汝不谋长久之计。”再如：“夫文犹可长用，而武难久行也。”（汉·桓宽《盐铁论•徭役》）又如：“长将一寸身，衔木到终古。”（清·顾炎武《精卫》诗）

二是表示常常、经常。例如：“吾长见笑于大方之家。”（《庄子•秋水》）再如：“晓去长侵月，思乡动隔春。”（唐·贾岛《落第东归逢僧伯阳》诗）又如：“百钱可得酒斗许，虽非社日长闻鼓。”（宋·王安石《歌元丰》）

三是特指诗文的篇幅大。例如：“看看近几年的出版界，创作和翻译，或大题目的长论文，是还不能说它寥落的，但短短的批评，纵意而谈，就是所谓‘杂感’者，却确乎很少见。”（鲁迅《〈三闲集〉·序言》）

其三，读作cháng，表示非同一般（程度强）。例如：“出必先布队仗，导者长呼以辟行人，百姓畏避，皆自投坑谷。”（《旧唐书•高丽传》）再如：“奈何温饱不自谋，日为黎黔欲长哭。”（元·张养浩《赠刘仲宪》诗）

在这种意义的基础上又可产生如下三种引申义：

一是表示特长、擅长。例如：“使人各得其所长，天下事当。”（《墨子•杂守》）再如：“乐令善于清言，而不长于手笔。”（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文学》）又如：“久闻此子长于词赋，可当面一试否？”（《二刻拍案惊奇》卷十二）

二是表示长处、优点。例如：“任人之长，不强其短，任人之工，不强其拙。”（《晏子春秋•问上二四》）再如：“无道人之短，无说己之长。”（汉·崔瑗《座右铭》）又如：“太宗以王珪善人物，使之庭论诸公之才，而珪一二辨数，皆足以尽其长而中其心。”（宋·陈亮《王珪确论如何》）

三是表示优秀、正确。例如：“以语法律之，旧说为长。”（金·王若虚《〈论语〉辨惑一》）再如：“贤妹所见甚长，再不出去，看他怎么。”（《西游记》第四九回）又如：“我道理长得很，就是强不过你们。”（沙汀《过渡》）

在此基础上还可进一步引申出赞许的意思，例如：“（融）乃荐宋璟为右丞相，裴耀卿为户部侍郎，许景先为工部侍郎，当时长其知人。”（《新唐书•宇文融传》）

其四，读作zhǎng，表示生长、成长。例如：“今日病矣，予助苗长矣。”（《孟子•公孙丑上》）再如：“物动则萌，萌而生，生而长，长而大。”（《吕氏春秋•圜道》）又如：“十年不还乡，儿女日夜长。”（宋·苏轼《京师哭任遵圣》诗）

在这种意义的基础上又可产生如下五种引申义：

一是表示生育、出生。例如：“天不产而万物化，地不长而万物育。”（《庄子•天道》）再如：“若是能彀回乡去时，便是重生父母，再长爷娘。”（《水浒传》第三回）又如：“我虽不是树上生，却是石里长的。”（《西游记》第一回）

二是表示抚育、培育。例如：“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诗·小雅·蓼莪》）再如：“长孤幼，养老疾。”（《左传•昭公十四年》）又如：“莫笑田家老瓦盆，自从盛酒长儿孙。”（唐·杜甫《少年行》之一）

三是表示长大、成年。例如：“桓幼而贵，隐长而卑。”（《公羊传•隐公元年》）何休注：“长者，已冠也。”再如：“夫人生而纯深，幼而恭敬，长而敦睦，成而和惠。”（北周·庾信《伯母东平郡夫人李氏墓志铭》）又如：“崇必倜傥，尚气节，长乃好学。”（《新唐书•姚崇传》）

四是表示滋长、助长。例如：“君子屡盟，乱是用长。”（《诗·小雅·巧言》）孔颖达疏：“言在位之君子，数数相与要盟，其乱是用之，故而滋长也。”再如：“任非其器，启戎长寇。”（晋·常璩《华阳国志•大同志》）又如：“谢公才业自超群，误长清谈助世纷。”（宋·王安石《谢安》诗）

五是表示上涨、涨价。例如：“阴气盛溢，水则为之长，故一日之内，昼减夜增。”（汉·荀悦《汉纪·成帝纪三》）再如：“江淮大旱，米价日长。”（唐·李翱《故东川节度使卢公传》）又如：“时价虽有长落，成色毫无添补。”（郑观应《盛世危言•铸银》）

其五，读作zhǎng，表示年纪比较大。例如：“以吾一日长乎尔，毋吾以也。”（《论语•先进》）再如：“论年齿张青却长武松五年，因此武松结拜张青为兄。”（《水浒传》第二八回）

在这种意义的基础上又可产生如下七种引申义：

一是表示年长者。例如：“且夫贱妨贵，少陵长，远间亲，新间旧，小加大，淫破义，所谓六逆也。”（《左传•隐公三年》）杨伯峻注：“此以年龄言，完长，州吁少。”再如：“君先而臣从，父先而子从，兄先而弟从，长先而少从。”（《庄子•天道》）又如：“河滨之渔者争坻，舜往渔焉，期年而让长。”（《韩非子•难一》）

二是表示年老、年高。例如：“齐侯长矣。”（《国语•晋语四》）韦昭注：“长，老也。”再如：“子之年长矣，而色若孺子，何也？”（《庄子•大宗师》）又如：“太后春秋长，诸吕弱，太后欲立吕产为王。”（《史记•荆燕世家》）

三是表示老人、长辈。例如：“使夫少长，咸安怀之。”（《文选•蔡邕〈陈太丘碑文〉》）李善注引《论语》：“老者安之，少者怀之。”

四是表示为人师长。例如：“其德克明，克明克类，克长克君。”（《诗·大雅·皇矣》）孔颖达疏：“能教诲不倦，有为人师长之德。”再如：“勤施无私曰类，教诲不倦曰长。”（《左传•昭公二十八年》）杜预注：“教诲长人之道。”

五是表示居首位。例如：“元者，善之长也。”（《易·乾》）再如：“长子不还，父母愁忧，妻子咏叹。”（汉·桓宽《盐铁论•徭役》）又如：“羊者是陆产之最，鱼者乃水族之长。”（北魏·杨炫之《洛阳伽蓝记•正觉寺》）

六是表示首领、领袖。例如：“君行仁政，斯民亲其上，死其长矣。”（《孟子•梁惠王下》）再如：“南夷之君，西僰之长，常效贡职，不敢墯怠。”（汉·司马相如《喻巴蜀檄》）又如：“穿胸露顶之豪，箕坐椎髻之长，莫不援旗请奋，执锐争先。”（南朝·梁陆倕《石阙铭》）

七是表示领导人、长官。例如：“吏六百石以上，皆长吏也。”（《汉书• 景帝纪》）再如：“其德厚而才高者以为之长，德薄而才下者以为之佐属。”（宋·王安石《上皇帝万言书》）又如：今称领导人或指挥官为长。如：县长；乡长；校长；军长；排长；局长；处长；董事长……

其六，读作zhǎng，表示统治、统率。例如：“晋闻古之长民者，不堕山，不崇薮，不防川，不窦泽。”（《国语•周语下》）再如：“许由鞠躬，辞长九州。”（三国·魏·嵇康《太师箴》）又如：“时开封、汝宁间，列寨百数，刘洪起长之。”（清·魏源《圣武记》卷一）

在这种意义的基础上又可产生如下三种引申义：

一是表示主管、执掌。例如：“故可使治国者治国，可使长官者长官。”（《墨子•尚贤中》）再如：“使一郡皆寒，贤者长一县，一县之界能独温乎？”（汉·王充《论衡•感虚》）又如：“时马钧阳长兵部。”（明·沈德符《野获编·内监·内臣何文鼎》）

二是表示尊敬。例如：“郑伯捷之齿长矣，王而弱之，是不长老也。”（《国语•周语中》）

三是表示重视、崇尚。例如：“乃惟四方之多罪逋逃，是崇是长，是信是使。”（《书·牧誓》）再如：“商鞅峭法长利，秦人不聊生，相与哭孝公。”（汉·桓宽《盐铁论•非鞅》）又如：“今汉家承周秦之敝，宜抑文尚质，废奢长俭，表实去伪。”（《汉书•杜周传》）颜师古注：“长，谓崇贵之也。”

根据上面对“长”（長）字的字义演变过程的梳理，现将“长”（長）字字义的发展脉络简示如下（示意图中的横直线与竖直向下的箭头均表示字义之间的先后演变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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