纷彩人生(二)

维平

闽西少年续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在我上学读书后的十余年里,我家经历了一个由盛而衰的过程。民国初年,我父亲的生意做得更大。先是做纸的包头刘朝奉(瑞金人)来做生意,租了我家一间屋放纸,要我家代卖,有时没钱进货就由我家垫,他要吃穿用物也可先赊帐,卖完纸再抵帐,叫缴槽。接着又做饼果,开酱园,还兼搞屠宰生意。生意最盛时,店里请了一位先生李淮升(瑞金人,后他女儿做了我的童养媳),两个店员(一个上杭人,一个瑞金人)都姓陈,一个学徒余马金(后来成为我妹夫)。请了三个师傅:酱园的廖师傅(长汀人)兼管帐,做饼的陈师傅(瑞金人),杀猪的余师傅(古城人)。这时,我家的店在古城可以排上第三、四名,前三名是彭姓酱园(在全长汀都有名)、廖姓酱园兼饼果、叶姓银器店。但随着生意的扩展,我父亲也开始学地主老财的样,把做生意中间剥削来的钱拿来“买田做屋”了。近十年间,他先后买下了近百担田(约20多亩),并做起了我兄弟现住的这栋屋。当了家乡人称的“德昌老板”,生活上也慢慢地图享受,奢侈腐化起来,对生意上的事则漫不经心。开始是沉迷于打纸牌、玩麻将赌博,后来又有了外遇,在外面包伙计婆(姘头)。晚上不回家,同朝奉李淮升串通起来骗我祖母,说是在店里睡,却跑到伙计婆那里去,把伙计婆全家的生活包下来。</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后来被祖母发现了,气冲冲地到那伙计婆家里,把她家的许多东西都打烂了,父亲马上向祖母赔罪,但事后仍恶习不改。为了要“名声”,父亲快近中年了,还去县城(即汀州)博了一个报名缴费即“毕业”的师范学堂的学生头衔。他又崇尚风水迷信,受了地理先生、和尚道士等人的许多敲诈愚弄,可是铺子仍然日渐不景气。</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在我家“大发”时,其实内囊已开始空虚了。因我父亲的又嫖又赌,大花大用,不用心经营,他所信任的李朝奉和廖师傅又联手搞鬼,弄掉他不少钱。而且连年的买田做屋、筹办“大事”,开支更是惊人。如乙卯年(1915)夏天涨大水,我家还在老屋住,大水很快涨过了砖墙角,眼看隔壁我家典下的一栋屋被大水冲倒,住在里面的一个本家的老婆被淹死,水退后祖母就坚决主张做新屋。于是请了吉安的师傅来,选购上等的木料,施工一年多,新屋盖好了,也欠下了一大笔债,搬进去住就慢慢“倒霉”了。接着是缴我读书,在长汀上中学住在学校里,每个学期的伙食费要三十多块钱,加上学费、买书,一年就要一、二百元。我用钱也是大手大脚,遇同学、好友有困难就接济他们,没钱了又向家里要。我伯父的儿子原先没读书,我向父亲说怎么不让哥哥读书,后来也送去长汀读书。我自己找了一个“对象”,也让家里送去长汀读了几年书。到我读大学时,花销就更大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这时(1923年)我祖母病死,父亲买了一块很大的好地做坟墓,风水先生在家里住了两、三年,坟墓做好迁葬时,烧了个约200平方米的大纸库,全古城都轰动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家衰败还有深刻的社会原因,那就是民国后连年的军阀混战,国无宁日。那时的生意难做,尤其是纸张卖不出去。做纸的刘朝奉欠我家的钱(包括赊帐的钱),一个也收不到,后来人也跑了。而我家欠长汀、瑞金商铺的钱,却逼着要还,不得不借贷还债。1922年后,南北纷争,战火蔓延到福建遍地,古城这个小镇也不能幸免。当时南兵是许崇智、陈炯明等部,北兵是李厚基、周荫人等部,一连几年南来北往地拉锯。大兵过处,筹响写捐,抓兵拉夫,奸淫掳掠,杀人放火,无恶不为。地方邪恶势力也助纣为虐,霸道横行,搞得民不聊生。作为一个生意人,父亲为了保护自己,换一批人马就要去请客送礼,巴结讨好,否则不得安生。当时我们家尤其怕北兵,收厘金(捐税)由他讲多少,驻在店里把布匹、食物等拿去,不给钱也不敢问他们要。一次北兵过境,把我家做饼的陈师傅抓去做挑夫,途中被打死了,家属来找我家赔偿,赔了300多块钱(大洋),把母亲的金银首饰全搞掉了。那几年我父的铺子先后连遭洗劫、勒索不下十余次,搞得货橱成了空架子,只有靠借债支撑,敷衍门面。勉强维持了一个短时间,终于因债务紧逼,挣扎不下去,只好将买来的田地逐一卖出,并将铺子也顶让于人,偿还债务。我家的住屋也前后抵押过四次。一个筋斗倒栽下来,我父才收心歇意,老老实实过回原先的穷日子,并到圩上别人的铺子里当了几年店员。</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家庭成员中,我共有三兄弟,两个妹妹。我是老大,奶名马长,学名履芳。二弟瑞芳,生于1910年(宣统二年)。他不是我母亲生,因那年母亲生下的男孩几个月夭折了,她很悲痛,祖母就从一瑞金人处买来了二弟。他是我母奶大的,少年时读过长汀中西中学(教会办的),成年后在家种田为业。三弟硕芳(后自己取名步山),生于1920年,比我小十来岁。他只读了小学,就遇上土地革命,那时家里已经颓败了,三弟一度参加红军,后外出谋生,以开汽车为业。大妹胡三秀妹,从没读过书,长大后嫁在本镇余姓家为媳。小妹冬娣,小时也没读过书,苏区时上过识字班。后靠自学文化,还当上了乡村小教师,取正名淑芳,在外地结婚成家。</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看来,我的家庭身世也确实复杂。1929~1930年间,毛泽东、朱德率领红四军进军赣南闽西,开辟中央革命根据地,古城也成立了苏维埃政府,开展土改。因我家曾一度上升,我父被划为破产地主。不久,经过复查核实,又改划为贫农。(有人说改成份与我胞弟胡步山参加红军有关,未详考。)我父也曾在汀州市的苏维埃银行工作了一段时间。红军北上,他避祸流浪数年,抗战时才返乡,同我母与二弟在家种田为生。抗战后,我在赣州教书,父母曾先后来赣州依我们为生。父亲晚年吃斋念佛,修身养老,我们不时汇钱支持家用。1946年父亲去世,享年64岁。母亲与二弟分灶吃饭,主要依靠我生活。解放后土改时,她划为中农。在家生活仍由我维持,余下几年并跟我和爱人共同生活。1970年我母逝世,享年91岁。我二弟一直在家耕田,小有积蓄。土改时尽管家中只有四、五亩地,但因他经管了部分祠产,加之用私蓄放债、税牛,被划为富农。为此,他把我们兄弟好一阵埋怨,说:“你们在外面倒轻快,把顶富农帽子让给我戴!”真是可气又可笑。</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交待完家庭身世,回头再述我的少年时代。我小学毕业后,我父亲开的铺子生意兴隆,他想我读书成名,送我到长汀去读中学。1918年夏,我考入长汀中学(当时为福建省立第七中学)。虽然我在小学的成绩不错,考入中学时是第十三名(同班有三、四十人),但中学的英语、数学等课程没一点基础,赶不上,第一个学期成绩就落后了。说来好笑,那时我连铅笔都不会用,象捉毛笔一样,画图时把纸都画破了,同学笑话我,我非常气愤。因我年龄小,体育也不行。当时学校里就有类似“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说法,对英语也特别重视。于是,我发狠勤学苦练,天天读英文,练写字,做功课,第二个学期就赶上去了,期末考了第八名。随后又通过英语老师曹建民介绍,到一个叫莲姑娘的英国修女处补习了一段英语,打下了些基础,使我以后能搞点翻译。到二年级后,我在班上总是列三、四名,考试常交头卷,就是体育、图画还不行,考不了一、二名。同学们不但不敢笑话我,有的还要我帮助。象阙德荣、李德贵家很有钱,读书时就讨了小老婆,考试时则求我给他们“打枪”。</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由于我读书成绩还好,家里对我买书用钱不限制,使我能买到不少书刊,尤其是小说。我同林澜堂书店有约定,到了一部新版小说,就给我留下,前后共买了一百多部。如古典名著《水浒传》、《红楼梦》、《金瓶梅》,才子佳人的《西厢记》、《桃花扇》,侠义小说的《施公案》、《彭公案》、《七剑十三侠》等。新小说有许多是鸳鸯蝴蝶派的,如徐枕亚的《玉梨魂》、《余之妻》、《云兰日记》,严独鹤、周瘦鹃的《天虚我生》等。一些新思潮的书刊对我的影响也很大,从康梁维新的改良主义,到五四运动前的新文化思潮等。记得看了梁启超的《饮冰集》,其中有:“世人尔许忙,日也忙,夜也忙,忙的什么?所为何来?”很欣赏,似乎别人都是芸芸众生,独我清醒。其实,由于我读书囫囵吞枣,兼收并蓄,思想还相当混乱。但有一条,对封建邪恶势力的叛逆心理和对光明进步的理想追求,已开始萌发。</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1919年,“五四”运动爆发,消息传来,同学们都非常气愤。面对巴黎和会的屈辱与卖国的二十一条,大家痛恨军阀官僚政客的误国卖国,坚决反对帝国主义列强对我的侵略蚕食,并要把这种义愤化为行动。当时学校里组织了评议会,我是评议委员之一。响应全国学生爱国运动,我们组织学生游行示威,向群众演讲,宣传奋起救国,开展抵制仇货运动。我也经常带一个小组到商店里去检查,发现日货就没收,把仇货集中到南校场和东校场去烧毁,并向围观的市民们宣传不买仇货。参加这些活动,可以说使我在政治思想上开辟了一个新天地。</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有一次,因学校对一个学生处理不当(具体情节记不清了),出校牌公布给记大过,我就带头把校牌拿掉。教务长林仲民找我去,批评我不对,我则据理反驳。后校方不得不改为记小过一次,事情才平息下来。</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记忆更深的一件事,是读中学四年级时(我已当了校评议会副会长),家乡人反映古城小学的校长余保熔相当坏,把校产据为己有,借办学中饱私囊,学校设备破烂不堪也不管。那时乡绅胡子英、胡子垣兄弟也在天后宫办了一所学校,假期我回家乡常听到他们散布对余的不满。我问:“为什么不去告他?”胡子英说:“你年青有为,能去告就更好。”我返校后,果然写了个报告(状子),直接去县衙找县长胡鑫,陈述一切,要求县长一定要处理,他答应去查处。县里派了劝学署长林永章来古城,对余保熔说:“你这事影响不好,不如辞职算了。”余终于被旧衙门撤换了,同学们知道了都很佩服我。在古城,更象丢了颗炸弹,引起轰动。一些人说:“胡履芳这小子胆子也太大了,老前辈都敢告。”我回家有人把这话告诉我,我说:“余保熔做了什么事,难道你们不知?我是大义灭亲。”余对我恨得要命,却也无可奈何,父亲则背地里向他道歉。其实,那是个新旧交替的时代,我去告校长,一方面是有新思想的萌动,另一方面,是受了地方豪绅的利用。正因为后者,族中人看得起我,后来肯支持我上大学继续深造。</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在家中,我也不再是旧式的孝子贤孙了,这突出地表现在我反对包办婚姻上。还在我读小学时,祖母就给我找了个童养媳,就是朝奉李淮升的女儿。她他比我小一、二岁,没文化,智力差,我一直很反感,想找个才子佳人。中学时,接触了新思想,更加反对封建婚姻。到我十七、八岁时,父亲带我去瑞金剪纱马褂,要我屈从祖母的意思成亲,我不肯。父亲说,你另找一个也可以,约了几个对象要我去见面,我也拒绝了。连续两年春节,家里买好大红烛点起来,要我与童养媳同房,我就跑掉去。这样做也不是个办法,中学毕业前一学期,我在祖母箱子里翻出女方的八字,走到瑞金女方家里,坐到厢房里同女的祖父谈话。我说:“我不能谈婚姻,现在男女要自由恋爱,我同她没有感情,跟她结婚不会有好结果,这样也会害了她终身。”她祖父说:“这个事我不能同你谈。”我就拿出女方的八字说:“喏,这个交还你们,从此她是她,我是我。”他说:“我不能做这个事,嫁出的女还能收回呀。”我说:“你不肯收,我就点火烧掉去。”于是,抬腿就走。后来女方家又来人与我家谈判,父亲责骂我,祖母对着我哭。我就劝她,这样做大家都不幸福,老人家也要想开些。女家的伯父李绍文是开纸行(福昌行)的,见识广,更开通,劝说自家人退了婚。女的后来嫁到严坑去了,四、五年后因病死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附带说说,中学时我还真的自己找了个对象,是我堂嫂的妹妹,人长得还算漂亮灵气。父亲请人去一说即合,把女方的八字送来。因她没什么文化,我家里出钱,把她送到长汀一所教会学校去,读了两年多书。后来我到福州、上海读大学,眼界更宽了,感到跟她没有多少共同语言。1928年,在我与前妻姚敏秀结婚后,把这门亲事也退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中学时期,我还结交了不少同学好友,其中有同班同学林光鉴、吴炳若(应星)、段浩(奋夫),还有一个绰号“大白老”的(已忘其名);比我高一班的阙荣兴(仁庵)、刘宜辉(耿民);低一班的李国玉(朴村)、刘秀钰(云僧)等。我们这些人常在一起议论时政,抨击社会当局,说到义愤处,立志非把那些卖国贼、官僚、劣绅清除干净不可。</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由于志趣相投,有些同学成了我的生死之交或终身密友。如吴炳若,长汀人,读书成绩很好,他和林光鉴在班上经常是考第一、二名的。但中学毕业后,吴在家乡愁无出路,我曾帮助他去广州中山大学读书,又介绍他参加共青团,并一起成为旅粵汀籍进步学生最早创办的传播先进思想的革命刊物《汀雷》的创始人之一。后来他加入了共产党,奋不顾身地投入大革命洪流中去,因积劳成疾,不幸英年早逝。李国玉也是古城人,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他人品和诗文很好,我们无话不谈,情同手足。在校同我住一间房,回古城他也常在我家住。他家境较贫寒,我常帮助他,连上学用的书都供给他。他上学时谈了个女友,是他姐夫亲戚的女孩,我想法玉成他们会面。但女方家里嫌他家贫,那女孩忧郁成疾不治而亡,我曾陪他到女孩坟上去哀悼她。李国玉后来到武汉去读大学,倾向革命,我送一个金戒指给他做盘缠,要他休学回家乡参加革命活动。后来他入了党,1929年冬古城暴动,他也是主要成员之一。1931年,在“左倾”错误肃“社会民主党”事件中,于瑞金被错杀。</span></p> <p class="ql-block">(闽西少年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