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趣味·创意问答】“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刘博温

文字：刘博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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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南宋宋孝宗淳熙年间，浙江天台山下的一座小镇上。严家老爷已是病入膏肓，躺在床上吩咐后事。儿子严中二十岁，娶妻武氏，女儿严蕊十五，与县丞的儿子订了婚约，说好了过秋来娶。

严家本来是个殷实之家，有良田几十亩，镇上还有一家铺子。严中乡试考中了秀才，严蕊虽然是个女孩儿家，却是聪明伶俐，严老爷给严中请先生的时候也叫严蕊跟着听讲。长大起来后，严蕊的学问不输乃兄，诗词歌赋更胜一筹，十里八村都知道严家有个小才女。

不成想严老爷患了肺病，几年下来，请医生吃药把家产渐渐耗尽，也无力回天。严老爷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于是就把儿女找来安排后事。在他心里，首要一件事就是赶紧把女儿嫁出去，这样他自己死了也就没了牵挂，儿子不用再花钱给自己请医买药。家道复兴也不是没有可能。

哪知道话还没说，县丞家就派了人来，丢了一纸退婚书就走了。严老爷见了，气血上涌，一口痰卡在喉咙，半盏茶的工夫，就过了奈何桥。

严老爷死后，严蕊就成了武氏的眼中钉，成天非打即骂，唠叨着严中赶紧找个人家把严蕊嫁出去。严蕊是个刚直的性子，又念了不少书，是个心里有主意的主儿。眼看着跟嫂嫂势成水火，便下了决心自寻出路。

2.

天台山钟灵毓秀，人杰地灵，本就是出才子美女的地方。这严蕊长大成人，出落成一个天上难找地下难寻的大美人儿，而且满肚子诗书，蕙质兰心，举止大方有度。所以台州府负责招取官妓的官员见了严蕊，疑似是仙女下凡，当即便给她入了籍。

话说这宋朝的官妓，并非当今一般人理解的风尘女子。首先这些女孩子是绝对“卖艺不卖身”的，就算是当朝的官员，也不能随便与这些女子开房上床。其次这些女孩子是官府或者军营中有专人管理的（因此也叫“营妓”），一旦加入了这一行，她们便被登记造册，这叫做“入籍”。其三，他们的任务是只能为官家和军官演出，不能私自走穴。一旦年纪大了，人老珠黄，就可以要求“除籍”，如果有人看上了谁，可以用官定的价钱赎出去纳为妻妾，这个叫“从良”。所以严格意义上，这台州府的官妓组织就等同于“台州市歌舞团。”当然，除了为官府演出，他们也陪官员们和官员的客人们喝酒下棋游戏。

严蕊入籍之后，便接受了严格的歌舞和音乐训练。严蕊不但天生丽质，而且极其聪慧，学什么东西都是一学就会。因此上，不出两年，她就集各种才艺于一身，成了台州官妓中的头牌。

南宋文学家周密写过一本《齐东野语》，其中说到严蕊：“天台营妓严蕊，字幼芳，善琴奕歌舞、书画丝竹，色艺冠一时。间作诗词，有新语，颇通古今，善逢迎。四方闻其名，有不远千里而登门者。”

可见严蕊芳名之盛。

3.

就在严蕊在天台艳压群芳的同时，南宋朝廷中一个政坛新星正在升起。此人叫作唐仲友。这个唐仲友有多大能耐呢？清朝东阳人楼上层写过一本《金华耆旧补》，里面说到金华人唐仲友的时候，有这么一段话：

“仲友邃于经学，通性命之理，下至天文地理、兵农、礼乐刑政、阴阳度数、郊社学校、井地封野、探索考订、体该本末、一一可见诸用。登绍兴辛末进士。复中宏辞科，判建康府。上书累万言，言时政甚切。兴利除弊，政声赫然”

不必纠结这段话的细节，总而言之这个唐仲友是个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能治国安邦的大才。而且在建康府做通判的时候“政声赫然”。

就是这样一位高才，却与大名鼎鼎的南宋理学大家，号称“朱夫子”的朱熹结下了梁子。至于原因，有多种说法。一说是因为唐仲友和吕祖谦因为学术之争结怨，而朱熹偏袒吕祖谦。另一说是唐仲友与陈亮有矛盾，曾经嘲笑陈亮学问太糙，而且在一场美妓争夺中陈亮败北，记恨在心，就在朱熹面前告状。不管这两件事儿究竟如何，唐仲友因为才高不太看得起朱熹却是真的。

即便如此，朱熹先生先后六次上疏弹劾唐仲友也是不太叫人理解，这是有多大仇多大恨啊！虽然这些上奏大都因为宰相王淮爱唐仲友之才和祖上的关系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朱夫子却并没有因此善罢甘休。顺便说一句，朱熹当初出道，也是受了王淮的举荐。但是在唐仲友这件事儿上，朱熹没给王淮一点面子。

4.

南宋孝宗淳熙七年，唐仲友从江西信州（今上饶）调任浙江台州太守。

当初唐仲友到江西，本来是要出任江西提刑的，却因为朱熹的的搅和，还没上任就换了位置。

所以唐仲友到台州的时候，心情那是相当的郁闷。闷了咋办？看看演出吧。我们的男女主角就这样见面了。

那一年的七夕之夜，一弯新月照在天空，秋风习习，台州知州府的后花园灯火通明，舞台上管弦丝竹、轻歌曼舞，舞台下唐太守帅众僚属端坐中央，本地才子名人、富商巨贾两项相陪。大家觥筹交错，谈笑言欢。

就在大家酒酣耳热之时，场上突然安静下来。唐仲友不知出了何事，便听得身边有人悄声道“严蕊来了。”

老唐往台上一看果然见一美人怀抱琵笆袅袅婷婷走上舞台。只见她略施粉黛，貌若天仙，一曲秦少游的《鹊桥仙》唱得清丽凄婉，百转回肠，唐仲友心中不由得泛起那句“此曲只得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继而严蕊放下琵琶，翩翩起舞，跳的却是诗人杨万里的《歌舞四时词》，只见她一会儿如春风摆柳，一会儿如夏荷绽放，一会儿似金秋落叶，一会儿似雪中寒梅。只一袭素衣，便舞出四季变换。唐仲友是行家，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一般人看的是严蕊的突乳丰臀，纤细腰肢，曼妙舞姿，而唐仲友看到的是不管歌还是舞，这个严蕊对诗词理解绝非常人可比，就算自己，也未必能做到。不由得如痴如醉。

5.

严蕊的歌舞把唐仲友迷得神魂颠倒，等严蕊舞罢，唐仲友便亲自把严蕊叫到身边，问她会不会作诗填词。严蕊点头说可以一试。唐仲友想了想说，好，你就以红白桃花为题填一首词吧。严蕊听了，略加思索，脱口而出一首《如梦令》：

道是梨花不是，

道是杏花不是。

白白与红红，

别是东风情味。

曾记，曾记，

人在武陵微醉。

唐仲友听了，赞叹不已，当即赏了严蕊两匹上等丝绢。

席间有一雅士，叫作谢元卿，听见严蕊为唐太守填的词，大为敬佩，也来凑趣。对严蕊说，你以我的姓填词一首如何？唐仲友听了说：“若填的好，谢先生你去给严姑娘做半年小厮，如何？”。谢元卿满口承诺。严蕊美目瞄他一眼，即开口道：

碧梧初坠，桂香才吐，池上水花微谢。穿针人在合欢楼，正月露，玉盘高泻。蛛忙鹊懒，耕慵织倦，空做古今佳话。人间刚道隔年期，指天上，方才隔夜。

这首词明着是在说牛郎织女的七夕相会，与当日的宴会气氛正好符合。但是认真读来，却是带着些调侃。

谢元卿当即拜在严蕊的石榴裙下，兑现诺言，就去给严姑娘当小厮去了，干了干了半年才离开。

唐仲友从此迷上了严蕊。经常把严蕊请到府上谈论诗词。每一次出差或者下乡视察或者游山玩水，也会带上严蕊。两个人谈天说地、诗词唱和、琴瑟和鸣。唐仲友对严蕊更加喜爱。而严蕊通过交往，对唐仲友的才学和人品也是敬佩有加。心里自然也有借此机会脱脱籍从良，找一个好人家的想法。但是两人虽然常在一起，却没有做出越轨之事。

然而就算两人再谨慎，也没能逃过那双魔爪。

6.

阴魂不散的朱熹在数次上书弹劾唐仲友不果之后，并没有死心，而是变本加厉一定要把唐仲友置于死地。

就在唐仲友出任台州知州不久之后，朱熹就借着自己担任浙江东常平茶盐公事的机会，亲自到台州，打着检查工作的名义，来抓唐仲友的把柄。

朱熹首先通过明察暗访，罗列了唐仲友在台州的八项罪责上奏朝廷，继续弹劾。宋孝宗看过之后，又派人私下核实，发现台州台州当地对唐仲友的施政赞誉有加。并非朱熹奏折中所说。于是就把朱熹的奏折压了下来。

朱熹久等不见回音，也没停下。八项罪责中，本就有一项是说唐仲友败坏风化，指责唐仲友身为地方官和严蕊双宿双飞，违法乱纪。

按照大宋律条，官员与官妓是不能有肉体关系的，一旦发生，即为犯法。

唐仲友与严蕊经常双出双入，这是很多人都见到的事实，但是两个人是否有同宿同眠却是谁也没有见过。但是说两个人没有肌肤之亲，又有谁信？

朱熹知道皇帝保着唐仲友，心里更恨。就派人把严蕊抓起来投进监狱，严刑拷打，逼着严蕊承认与唐仲友有苟且之事。一旦严蕊供认，唐仲友的罪就算坐实了。

然而出乎朱熹意料的是，严蕊虽是一个弱女子，却有着钢铁一般的意志，在无比残忍暴虐的刑讯面前，她满脸是血，浑身是伤之际，仍然守着心里那一份高洁。她的身子是清白的，她敬佩的唐太守是清白的，她就算是死，也不能做出对不起天地对不起自己和唐太守的事。她说：“就算我跟太守有染，也罪不致死。但是没有就是没有。我怎可胡说？”

就这样，严蕊在牢中被关了两个月，死去活来无数次，朱熹终究没有得到他想得到东西。唐仲友救也不是，不救也不是，终于有一天他通过自己的朋友，把严蕊一事报到了宋孝宗的耳朵里。

7.

宋孝宗看过之后，马上派岳飞的第三子岳霖出任御史下台州调查，同时把朱熹调离。

岳霖到台州后，经过缜密的调查核实，确认唐仲友和严蕊并无私情，到此严蕊的一段冤情才算得到平反。

当岳霖见到出狱的严蕊时，严蕊仍然是遍体鳞伤。比身上的伤更重的，是她心里的创伤。岳霖为了安慰严蕊，就在一次聚会的时候把严姑娘请了去。席间请严蕊赋词一首，把心里话说说。

经过了一场大难的严蕊早已平静下来，只见她沉思片刻，从容吟出一首《卜算子》：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身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岳霖听了，感怀至深，在场人听了无不落泪。岳霖当即宣布解除严蕊的官籍，即刻从良。

不久之后，严蕊就被皇家一位宗室纳为小妾，开始了她的新生活。据说这位皇室是因正妻去世而纳严蕊为妾，而从此之后，就和严蕊厮守一生，再未纳娶任何人。

满嘴“道德仁义”的朱夫子若知实情，应作何感想？

问：南宋有位官妓出身的女词人，被誉为“女中丈夫”，她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