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见

黑妞

　　人们常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我做梦有的白天压根没动过心思。

比如昨晚我梦见自己再婚，再婚对象是一个比我小N岁的同事，高大挺拔，浓密的自来卷蓬松在额头，像某部港台电影的主角，美中不足的是他那张嘴，闭嘴时上嘴唇微微鼓起，张开嘴一颗黄色的龅牙突兀地顶在左嘴角，像枚晒得发白的玉米粒。很多人都在向他表示祝贺，躬身握手，笑容谄媚，因为他是单位一个重要部门的领导。我呢，完全被无视，如同幽灵般在喧嚣与孤独的夹缝中游荡。他若有所思地说他的儿子，说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从小跟他睡一张床上的宝贝儿子独自睡。据我所知，他儿子上高三，长得比他还威猛。他自顾自说话，眼神划过一个个围在他身旁的人，唯独没有扫到我。

　　我去逛商场影楼，风一样飘忽，悄无声息。这场婚礼，没有彩礼，没有婚纱，没有祝福，我什么都没有。我花50元钱租了件旗袍，以此表示我在这个重要时刻的“与众不同”。裹在我身上的暗红色旗袍被我来回晃动的身形拉拽出流动的光影，我菜青色的脸孔如一片薄脆的纸碎裂在时光深处。我的手轻轻滑过丝滑的旗袍，从小腿滑到大腿、小腹、胸、肩胛、裸露的脖颈……我想让幸福攀爬在旗袍细密的纹理里，一天天陪我到老，直到生命终结。

　　梦在晨曦刚刚映白窗格子时醒来。我依然沉浸在梦的虚幻里，于“日有所思”中寻觅我的“夜有所梦”。

昨天傍晚，一个儿时的伙伴从我拍的唯一一个抖音里发现了我，他居然能认出肥鹅般抖动双肩的我——这无所不能的大数据让人无时无刻都有无处遁形的恐惧感和羞耻感。我也从他头像的眉眉眼眼辩识出几乎30年都未曾谋面的他。我不知道抖音还可以聊天，他一会儿送花，一会儿送糖葫芦，我脑子里浮现出那个有点憨的少年形象。

　　他和我姑姑同村，住在老北坡，一个隶属于我们村的自然村，七八十来户人家，走不上百米就可以将全村逛遍。他家是新房，修在村口，姑姑家是旧房，驻守村尾。每次去姑姑家走亲戚，全村尽知，老的小的都会有意无意地登门打招呼。老北坡村小，树也矮。七月十五送面羊正值盛夏，蝉鸣如潮，烈日炫目。走在那道红土坡上，我像株被晒蔫的野草，被山风吹得晕晕乎乎。那一只只鼓噪的蝉就爬在进村口的柳树、杨树、梨树上，旁若无人的欢唱，此起彼伏。他拿着网捕蝉，一扣一个准。我立马精神起来，把篮子丢给大堂哥，跟着他爬坡跳塄四处窜。他将捕获的蝉装在大罐头瓶里，哑巴的叫响的，褐色的黑色的，都被他用剪刀剪断半截翅膀变成呆呆傻傻只会爬行的虫虫，不再扯起嗓门喊“知了知了”了。他告诉我，会叫的蝉是公的，哑巴的蝉是母的。我不管啥公的母的，统统不放在眼里。我一门心思想的是他的书。

　　他家有很多书。崭崭新的小人书《战斗在敌人心脏里》《再见吧，罗兰》《金沙江边》《在烈火中永生》，还有大部头卷起书角的《聊斋故事》，这在当时的农村实属罕见。他把书藏在阁楼上，掖在炕席下，用牛皮纸仔细包好。拿给我时，他眼神晶亮地双手奉上，像捧着稀世珍宝。我蘸着唾沫搓开《岳飞传》的书页，问：咋有这么多书？他翻两下白眼，得意洋洋地说，你别管，反正你每回来都有新书看。我指着金兀术头上毛茸茸的帽子说，这个是狐狸毛做的。他说，你怎么知道？也有可能是毡帽、貂皮的呀。我一愣，觉得他懂得真多，可嘴上不服，便气呼呼回他，听我爸说的。我爸是语文老师。他眨巴眨巴眼睛，点点头，一溜烟跑去“烤蝉”了。我闻着肉香味儿一头扎进书里，反复看那些字画，看到最后一页，在几行印刷字的上面，用铅笔歪歪扭扭写着“某年某日寺庄书店”。午饭是姑姑穿过老北坡的长街送过来的猪肉臊子扯面。他不准我把书带出他家院子。

　　我做各种各样的梦。满世界找厕所、抬腿飞翔、四处逃跑、生粉嫩的娃娃……我陷在光怪陆离的梦境与现实交织的半梦半醒之间。现实生活中，我遵循一切既有的规则；梦境里，我依然不敢越雷池半步，无法获得想要的自由——我的梦既无奇异瑰丽之色彩，亦无荒谬荒诞之意象。我梦不到乘坐飞毯的美少女雷梅苔丝、睡一觉醒来变成甲虫的格里高尔和能唱碎玻璃的奇人奥斯卡。我脑子里那根紧绷的弦总会在梦即将起飞时，无情地将我拉回现实的轨道。潜意识里为了一个符合现实逻辑的梦的结局，我曾强迫自己几度入睡不敢醒来。现实在梦里延续，结出焦虑的果子。于我而言，梦是现实的镜像，梦里梦外都是生活的俘虏。

　　当然，我偶尔也会做幸福的梦。梦见爷爷奶奶音容宛然，在那个水墨画般的农家小院里，喇叭花窜过篱笆墙，歪脖子李树上挂着我的花布衫，积满雨水的土院“咕嘟咕嘟”吐着水泡，爷爷奶奶坐在竹帘子后，看我穿着大人的雨鞋在水里扑腾，不制止、不呵斥，眼里的宠溺和慈爱，像那下得正酣的雨连绵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