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

安靖

《娘》

我是娘的长女，农村老家都是唤妈。一直想写写我的娘的这一生，每一次，都不知如何开头，翻看娘的照片时，总是疼痛难忍，手脚无力，于是只好作罢。时至今日，距离娘离开我，已经是整8年，中途有零散写过一些娘的文字，仅是浅表，不敢去回想，年已四旬的我，还是如此脆弱不堪。

娘的一生艰辛，苦难的命运可追溯到她的童年。娘家里兄妹6人，娘是老大，在哪个重男轻女的年代，娘很早就承载起家里的农活重担。据娘说，她原本也是相貌端正，不知道是几岁时开始生重病，现已无从考证，几度命悬一线，被她的父母都已放出门外的偏僻角落等待死亡，过了很久很久，听到娘微弱的叫唤声，又抱进屋里，就这样，娘在病痛的折磨中活了。年轻时，娘有又黑有长的辫子，好看的双眼皮大眼睛，苗条的曼妙身材，娘是时尚的。

娘有上过半学期一年级，好像是叫什么夜校，成绩非常优秀，出类拔萃，娘回忆起这一段，能够感觉得到她的自豪。下半学期到了，外公把娘叫到灶台前，声俱严厉，告诉我娘，不许上学了，回家来带弟弟妹妹干农活。娘哭声震天，告诉外公她要上学，她要带着自己的弟弟妹妹去上学，白天把所有的农活都干完，再带着弟弟妹妹去学校，她要读书她要读书，娘疯了一样去抓她的书包，那就是娘唯一的生命之路，是娘唯一的一束光亮。最后，娘的书包经外公的手里，丢进灶台前的火坑里燃起刺眼的火焰，最后化为灰烬。娘幼小的心灵的光亮，也随这团火焰，一起终结。讽刺的是，娘有一个充满了希望之光的名字——安定学，也就是学习的学，不知道外公在给娘起这个名字的时候，心里是基于一种什么样的期待。之后的岁月，是无尽的繁杂重重的体力活，落在娘稚嫩的肩膀上，下面还要带着年幼的弟弟妹妹，我不能想象，有多少个寂静的夜晚，娘的眼泪是不是流成过一条河，淹没了她这一生。据说，要是农活干少了，干慢了，外婆无情的棍子就会如同雨点般落在娘的身上，不敢跑，外婆年轻时是地主家的大小姐，脾气古怪，且没有太多疼孩子的心，一但逃跑外婆就会气晕死过去，于是年幼的娘就只能原地站着，任由棍子无情落在娘身上，血迹斑斑……

娘就在这样的日复一日的超出她承受能力的劳作中，一直到了14岁。她看到村里的大人们开始做生意，就跟我外公商量她也想去跟大人们一块做生意，可能是因为外公终结了娘的读书梦想，这次答应了娘的请求。就这样，娘跟随她的一位嫂子，还有其他大人，一块做起小本生意来。那个年代买卖鸡蛋，生猪，瓜子一类的生意，每天天尚未亮，年少的娘就跟随大人们一起打着火把出门，朦胧的月色还未退去，娘的脚步是如此轻快，又是如此孤单，火把的微弱光亮把娘瘦弱的身影拉得很长，在这一条条路上，娘的双脚不知磨出过多少血泡，她的勇敢是身为女儿的我不及娘的千分之一。那个年代没有车，即便有车娘也舍不得花一分钱，就这样，14岁的娘风雨无阻的把她的小生意做的越来越好，每天步行上百里，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勇气和毅力。娘就这样支撑起了一个家庭的生活重担，挣到的钱都如数交给我的外公，后面舅舅上学，娘就用自己做生意的钱供我舅舅上学，常听娘说，她步行百里给我舅舅送生活费到学校，舅舅安排娘在宿舍住一晚，第二天天不亮娘继续走在她小生意的那条路上，不畏寒冬酷暑。后来娘嫁给我贫困的爹，生活极尽艰难，是舅舅一年年给我娘钱，救我们贫困的家庭于水火。我也是舅舅带我走出农村的大山，来到昆明，我的舅舅，在我心里如同我的娘一样重要。娘这一生很爱钱，也很重情，也可能是生活的蹉跎让娘知道钱的重要性，我却与娘恰恰相反，大大咧咧，但是我和娘有一个共性，那就是重情。娘的最后时光，躺在病床上意识不清，我就会在娘的耳边说，你要快点好起来，马上60岁你就可以领养老保险了，多好呀。此时，娘就像得到了什么神灵指引一样，睁开眼睛，微微一笑，这个时候，她已经没有办法用语言来表达她内心的感受。而我在病床前，转过身去我已经泪如雨下，不敢抽泣，怕虚弱的娘听见……童年的苦难，生命的艰辛，给娘的生命烙下了还在冒着烟的伤疤！

生活的艰辛没有让娘退缩，她坚强的承载着所有的磨难。娘除了是一个勇敢的无畏的人，还是一个很有才情的人，心灵手巧。娘的歌声非常好听，婉转动听，高亢明亮，就像那树上的百灵鸟。儿时家里条件贫穷，也能经常听到娘的歌声，记忆里最为深刻的是《一条大河波浪宽》，每当这个旋律响起，我就能想起娘那对生活充满了希望的模样，那明亮动听的声音在我心里重复一遍又一遍。娘一生只会写她自己的名字，其它大字不识。后来我和弟弟妹妹都出来了，开始教娘认识我们三个孩子的名字，方便她打电话给我们，不然她不知道谁是谁。一个女人的一生，自己的孩子的名字都不认识，这是多么悲伤的事，这也是娘历尽千辛万苦都要供养自己的孩子上学最原始的动力，虽然最后我们除了妹妹，都没有什么出息，但是我和弟弟也算是识得几个字，也算是告慰娘在天之灵。曾记得那个时候，没有电话，亲人之间都是写信，舅舅经常从遥远的云南写信给我的父母，娘大字不识，每次都是怀着激动的心情把信交给我的爹念给她听，娘听得是那么出神，娘一生最为骄傲的事就是她的弟弟在远方当官。有一次舅舅来信，娘又兴冲冲的让爹念给她听，爹说了一句你自己不会看吗？娘默默留下了她倔强的眼泪，如果她识字，为何还要小心翼翼求着爹念，她又想起了外公把她的书包烧掉那一天，想起了那团刺痛她一生的火焰，那个书包，听二孃说是娘亲手编织，那是怎样的撕心裂肺和绝望。娘有了自己的孩子，她吃糠咽菜都要供我们上学，不愿意我们再重复她这样艰辛的道路和不识字的屈辱。我感到我是这样的愧对娘的心愿，如今一事无成的我，有何脸面面对我那善良的娘。娘记忆力和领悟力超强，80年代，距离我家20公里的县城放电影，天色已晚，娘收了地里的农活，背着小婴儿的我，步行20公里去县城看电影，那时候放映的都是红色题材电影，比如《上甘岭》，非常激励感人。看完后半夜深更摸黑高一脚低一脚回家。回来后，娘就能唱出电影的主题曲，只看一遍就能复唱，这是怎样过人的天赋，也有可能是娘不识字，对这种歌曲旋律更加专注。我一直觉得，我的娘是个才女，是哪个年代和家庭埋没了她，可惜的是，我一点点都没有遗传到我娘的优秀基因，对于唱歌一窍不通，愚钝至极。也有听娘提起过，那个时候的生产队，民兵打靶，娘也有去训练过，打得非常准确非常漂亮，如果娘是个男儿身，她应该能够保家卫国，应该能施展她的才华去做很多有意义的事。偏偏生不逢时，一生遭受苦痛无数……

不确定是娘几岁的时候，娘回忆起这一段的时候，我忘记问她年龄，但是应该可以查证，现在还有跟她一起在水利电站一起工作过的人在世。响应国家政策号召，去修建贵州角口水利大坝工程。那是娘一生最为美好的一个人生片段。当时修建水利大坝工程，人数庞大，都是充满激情的青春飞扬的男孩女孩，于是，娘的美好片段就从这里开始。那时候的娘应该是很美，两个大辫子，干活麻利，脑子灵光，有男孩特别喜欢娘。大坝的活特别辛苦，一开始去掏大坝河沙，不知道洒下过多少汗水，正值青春的男孩女孩们，都有使不完的劲，这让我想到知青，不同的是知识青年去干活跟没有知识的青年去干活，一样的是他们都有满满的阳光的气息和味道。后来娘又被调到食堂做饭，这个工作稍微清闲一些，几百人的饭菜，娘都可以做出来，她真的很了不起，名符其实的大厨。娘做的饭菜的味道，这一生，都忘不了，那个年代贫穷，有时家里一粒米都没有，只有包谷面，娘都可以做出美味的包谷羹。有男孩追求娘，不知道有没有什么浪漫的过程，娘在说起这一段没有细节，在我记忆里，我们家有一对粉红色枕巾，上面印着花朵和铁塔的模样，很多年都是崭新的，娘不给我们随便拿出来用，那时候崭新的东西非常稀罕，我们都是穿补丁的衣库，还没有多余的。走亲戚娘都是去借我们下面家人家女人的衣服，她们家条件要好很多，如今我回想，需要借衣服来出门的娘，是怎样熬过那些艰难的岁月，拉扯着我们长大，。永远忘不了娘的两样东西，一个是她的眼泪，家里一贫如洗，无米下锅，嗷嗷待哺的孩子，娘端着空碗，眼泪止不住的流。另一个就是娘的歌声，穿透我的心灵，留给我一生最美好的记忆。我都有了孩子之后，当了外婆的娘，告诉我那一对枕巾，是当时喜欢他的男孩送给她的，后来这对枕巾还是被我们拿出来用了很多年。娘不识字，不知道有没有收到过男孩写的情书，不知道有没有男孩牵过娘的手，在哪个守旧的年代，这一切随着娘的去世，成为一个最美妙的秘密。娘无数次回忆那段青涩的时光，很想再回那个地方去看看，以前是家里条件贫困，时间经济都不允许，后来我们离开家到外地，也没空闲去实现娘的这个心愿，因为我们以为，娘可以活到100岁，我们有的是时间慢慢去实现。直到娘查出脑癌，我惊慌了，痛不欲生，忙碌着给娘做开颅手术，术后，娘勉强可以走路，我又想过带娘去她心念的地方，我先生说娘身体虚弱，已经经不起长途舟车劳顿，只好作罢。后来跟先生一起带娘自驾去了云南范围的一些地方，不想给娘留下遗憾，临终前不久，娘告诉我，她有这么个女儿，已经没有遗憾。对我来说，我还没有来得及做很多，现在心里依然疼痛不止。说到爹娘，我要特别感谢我的先生，他为我父母付出了太多，太多。留待以后专门说这一段故事。娘去世后几年，我有专门驾车去到角口，工程早已修好，气势磅礴，这个距离我老家70公里的地方，娘用尽一生，都没有能够到达。我到达角口，拿出母亲的照片，大声呼唤，娘，你看看，你的青葱岁月，在这里洒下的汗水，留下的爱恋，你修建过的大坝，你看看呀，娘……泪水模糊间，我看到那个扎着大辫子的漂亮姑娘，脖子上挂着一条搽汗水的毛巾，身挑两筐河沙，向我走来，一步一步一步……姑娘在笑，笑得好美，她没想到吧，她往后的人生还会有个女儿……堤坝下面是巨大的轰隆隆的水声，飞溅起的浪花连同我的泪水，一起流进深谷，娘的身影渐渐远了，远了……最后模糊在了天边……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