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开水的老太太

胡堡冬

我时常会想起一个人来，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一位烧开水的老太太。老太太清濯白皙，一头青丝纹丝不乱地梳向脑后，挽了一个髻。眼神透出一股淡淡的忧郁，微笑时眼角有浅浅的皱纹，嘴角露出一颗义齿，闪着银白的光亮。 老太太大约五十七、八岁，如果在今天，这个年纪并不显老，但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就显得很苍老了。她住在临街的一间房子里，门前是条石台阶，于是，她就将蜂窝煤炉放在门口，架上一口铝锅，烧水卖钱了。一瓶开水2分钱，一锅能烧四瓶。我每次去打水时，都见她专心致志地观察那只煤炉子，手上有时会拿着旧报纸，偶尔会看上一会儿，火焰从蜂窝状的煤球间升起幽蓝的光，燎动的火苗在风的作用下晃动着，而铝锅里咝咝作响的水声也随着火苗的晃动时高时低…… 老太太就在单位的隔壁。我每次去打开水时，她会将水瓶一个一个排好，然后按先后顺序灌水。有时水没开，老太太会按着锅盖，不紧不慢地听着水声。这时，我会和她聊上两句。比如，一天能卖多少瓶开水？老太太微笑着，露出那颗闪亮的义齿，说：赚不到钱，把煤钱去了，一个月大概可以挣15块钱…… 在那个年代，能挣上15块钱也不错了。老太太把开水装好后，总是站在那里看着我们离开，有时还会叮嘱我们一句，说：你小心点，千万别烫着！ 在单位，有时会和同事聊到烧开水的老太太。一位姓张的同事说，可不要小瞧她呀！我说，她有什么故事吗？同事说，她可是大家闺秀呐！她会画画，还会写诗……这让我大为惊诧！这么一个不起眼的老太婆，还是什么大家闺秀？不禁让人感到好奇！ 这天我又去打水，老太太依然不紧不慢地等待水开。咝咝的水声成了这儿的主旋律，我问老太太：听说您会写诗？老人一惊，说：你听谁说的？我说，单位同事告诉我的呀！老太太紧张地看着我，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文革抄家，我写的诗稿被烧了。我接着又问，听说您在中街还有好几个门面房…… 老太太没有回答我，而是把开水灌入水瓶里，接着往锅里倒入凉水。这才对我说，那些房子在五十年代工商业改造时，都交给房管会了……我看着她一脸茫然的表情就没再问了…… 有关老太太的事，同事了解不少。同事说，老太太轻时长得漂亮。过去的婚姻讲究门当户对，所以她嫁给了城里有名的何家。老太太是姚家之后，曾祖在清朝做过官，她父亲是县里有名的绅士。而何家更是了不起，明朝时出过宰相。这样的大家之后，家财当然是丰厚了！进入民国时期，社会动荡，民不聊生，何家的老爷子一病不起，就将家产一分为二；大儿子分得十间门面房，小儿子也分了十间门面房。大儿子就是老太太的老公，为人本份诚恳，靠着这片房产，细心经营，老太太那时养尊处优，每日花前月下，吟诗作画，小日子过得风生水起。小儿子却是败家子，吃喝玩乐样样都沾，那片家产最后都败光了。转眼解放了，先是农村土地改革，接着进行工商业改造，老太太和老公因拥有大量的房产和商铺，被划为资本家，那些资产在公私合营时，也被充公成为国有资产了。老太太的小叔子，因所有的财产都被挥霍一空，成了十足的无产者，被划为小市民，并安排了工作，当上县民政科的干部。时事有着巨大的变迁，这一切，都让老太太始料不及！文革时打倒封资修，她和老公成了被管制的“黑五类”，因此，她写的诗稿和一些字画都被造反派焚烧了，老公也因突发脑溢血去逝了…… 命运和老太太开了个巨大的玩笑，一次次运动，将她从波峰抛入谷底，但她并没有多么沮丧，或许是经历多了，一切都淡然了，她依然每天围着那只小煤炉转，听着水的沸腾声，过着如水的时光……过了不久，我当兵去了西北，又是多少年过去，我听说改革开放落实政策，房管部门将部分房产退还给了她，而不久，又听说她去逝了…… 岁月总是波澜不惊，它的每朵浪花之下，都有着让人惊叹不已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