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上犁头嘴

山稔子

　　从莽莽苍苍的赣东北武夷山北麓，到郁郁葱葱的岭南粤北，大半辈子活在山里，对山还是如初见。

      临到周末，孩子休息，问，去哪里？我会脱口而出，去山里。早听说过，韶关出产白毛茶，白毛茶最初产地就在仁化烟竹村。烟竹村、白毛茶，光听这个名字，就已经让我心动神摇了。我说，就上烟竹买茶去。                       

      第一次爬上犁头嘴，是个偶然。

      早春三月，粤北地区寒气未尽，春色尚嫩。

      驱车出城，经过董塘镇凡口路，便进入蜿蜒崎岖、烟云笼罩的柏油路，路的前方是仁化县境与湖南汝城接壤的红山镇。

      粤北山多，韶关地处南岭腹地两江合流的盆地里，抬脚出城，便是崇山峻岭，溪水丘陵，走出韶城，如冲出围城。

     因此，粤北人对于连绵起伏、高耸如云的大山尖，光用“峰”来命名不够劲，只有“嶂”才能表达对山的仰视与敬畏。

     狗尾嶂、锡坪嶂、黄洞嶂、白虎嶂、九仙嶂、天门嶂、灵君嶂、黄岭嶂，查《辞海》：嶂，从山，章声。本义：高险的山，如屏障的山峰。

     爬上峰巅，放眼四望，翠色浓重的群山，龙蛇奔行，而在这滔天绿浪中，更高耸葱茏的山尖，穿出云层，仿佛一步能跨进灵霄殿，让人心驰神往的空间很巨大。

     在韶关，不少的山峰大名为嶂，小名叫仙，黄岭嶂，民间称它黄岭仙，让云上的嶂与飘然的仙，产生了紧密的联系与联想。

     过了小楣水，能见到路边立着一块指路牌，木板制成，很粗糙，牌子上画了一条箭头，指向黄岭仙，地名写的不讲究，像是随意而为的那一种。这样的岔口，这样的路牌和地名，很容易激发我骨子里潜伏已久的探险、探秘情绪来。

     进去转转，不是商量的口气。在这方面，孩子的兴趣跟我差不多，老爸，你不说，我也想去里头看一看。

     车子左拐，扑进了这条前途未卜的进山路。

雾是真大，空气湿得拧出水。

一路爬坡，越是深入，流云烟霭越是汹涌，望向窗外，林影山色越是空濛。能听见雾流动的声音，能看见长尾雉突然跃起，扇开翅膀窜过车窗，扎进另一片草丛惊魂不定的张皇影子。

     我说，我们是钻进吞云吐雾的龙嘴了，雾的声音、雉的惊叫，是不是龙的肠胃蠕动打饱嗝。

     想上黄岭仙，再到龙母庙，前方已不见水泥路，弃车步行，看四下白芒一片，也不知山有多高，谷有多深。打倒回程，以后再说。爬了大半天，说回就回了，孩子心不甘。我劝他，不急，上来时，我还注意到一个犁头嘴。

     犁头嘴，立在两颗苦楮树高大粗壮，枝叶蓬勃的山腰高地间。

     说是自然村，只有四户人家，其他的三户在黄泥土坯房基上，建起了半截子砖石楼，空着，余下的工程一直停着工。但也有人波澜不惊，不声不响一直住在这高地上。

 刚进犁头嘴，两位老人就神色警惕的盯住车，我连忙下车，掏出香烟走上前去套近乎。老人见我人善，邀我进屋喝口茶，屋里光线暗，屋的一角生着火塘，火塘里燃起的火苗，舔着噗噗冒气的老铁锅，让这春寒袭人的山林里，烟火升腾有暖意。茶是手工制作的白毛茶，水是清澈透亮的山涧水。

     也许是久居深山，老人样子清瘦，神色淡然，言语少，老伴则忙前忙后洗簸箕、刷锅盖，一看就是个勤俭持家的老嫂子。

     言谈中，我了解到，老人上溯几辈从翁源迁来，便在犁头嘴开山筑园扎下根，传到他手里也不知道几代了。年轻时，老人有一手编筐织扁好手艺，山里竹子多的是，竹编原料不发愁。我说，做出活来，挑到山下镇上卖，不容易。老人说，山里人，养家糊口，少不得一副硬肩膀，还有一双铁脚板。如今七十多岁，山背后龙母庙缺人手缺了，他还要翻山越岭，步行一个来钟头去打杂，帮工打杂不收钱，斋饭有的吃。山路不好走，换了你要两个钟，他朝我说。

     我注意到，他烟熏火燎的墙柱上，挂着一根老扁担，一问，用了快有九十年，比他年长十多岁。掂在手里，分量不轻，与肩膀接触的一边，颜色枣红，满是包浆，不是经年累月，岁月浸染，汗水打磨，成就不了今天的柔韧与厚重。

     如果换个视角，高空俯瞰，千百年来，岭南岭北山林掩映里，溪流一样漫开的古亭驿道、荒途野径间，或独行、或结伴，或肩驮、或挑担，能见到穿梭往来，蚂蚁搬家一样的山里人，这其中有他的足印与汗水。

     老扁担水杨梅木制成。

     我默默地把它挂回墙柱，眼里沁出泪光来。

     老人姓张，跟我本家。高地上住着的，都是先祖传下的本族人，犁头嘴从何得名，老张说不清。

告别老张，我有些心思重重，不想言语。

不久之前，孩子有空，问，去哪？我不假思索，犁头嘴。

     二上犁头嘴，是一个阳光明亮的日子。

     立夏时节，正是油桐树、壳斗科高大乔木黎蒴锥飘蓬的花季，深绿的背景上，一层层、一簇簇雪白的油桐花，淡黄的黎蒴锥须状的花朵成片成带，给山峦镶上流动的曲线与层次，色调跳跃有诗意。

     有了前次的经历，再上犁头嘴，变得很明朗。

     过了小楣水，左拐，上山。阳光之下，道路四周，清风吹动竹林，桉树郁郁葱葱，远山清澈透明，茶园隐在林间。行走这样的山路，已全然没有第一次进山时，那种云笼雾罩，走在秘境，与世隔绝的兴奋和紧张。

     我对孩子说，这一次，如果真有黄岭仙，那就是彻底掀开面纱，褪去容妆，让人一览无余地看清它、触摸它。

     不是想象当中的山路迢迢，三十里盘桓山路，像是一瞬间就甩在了车后头。

     车上犁头嘴，村前高大粗壮的苦楮树，叶片浓密，窸窣作响，在晴空里，眨眼一样闪烁亮光。

     老张见是我，没激动，也没有前次的警惕与不安。

     我说，再来看看，讨杯茶。老张说，茶就有，山里哪有什么好看的。

听到声响，老张的屋里探出两颗头，一问才知道，大点的是老张的儿子，小点的是老张的侄子张小云。

我拿出老相熟的神情问，上回来，可没见着你俩啊。老张的儿子不到五十岁，表情淡，遗传了老张的清瘦沉默言语少。侄子却是年轻善谈，人壮实，上身着了件洗得发白的牛仔服。

我掏出烟，一人一支点上火，尴尬的氛围慢慢变得缓和了。堂兄弟平日里住在山下董塘镇。老张的儿子犁头嘴上有果菜，有茶园。茶园不大，藏在山青水秀坡谷里，主要营生就是制粗茶，不零销。深山有好茶，产茶季有人进山收，也有人在董塘找他要，收回去再分级、精包装，后面的事那就别人来干了。我问他，能不能告诉你的名字，我想写个文章宣传一下你和你爸住着的犁头嘴，他手一挥，千万别。我说，现在的网络很厉害，乐昌峡有个孤狸坪，也在半山顶，风景不如这边好，网友一宣传，名气大得很。广州、深圳、江门的旅客络绎不绝往上跑。去年夏天，我孩子打去电话订房间，六百块钱一晚都订不上。我问张小云，他有小名啵？张小云也是一脸的难色，眼睛迅速瞟向他，就叫他小张啊。看来想从这对堂兄弟嘴里得到他的名字，不可能。我走出屋子，来到后院，沐着好天，老嫂子撅着屁股往篾席上晒干菜，我蹲下来悄悄问，在家里，你们都喊他什么呢？喊雪林。

跑回屋里，我笑两兄弟，名字保密保得紧，我猜得出，你的小名叫雪林。雪林挠挠后脑勺，名字难听，像个女孩子。我说，哪会啊？一个雪林、一个小云，听起来就让人很舒服。

     我对雪林说，到犁头嘴，喝了两回白毛茶，味道真不错，如果有，我想买些带回去。雪林说，有是有，不多了，留的自己喝，实在想要，给你八十一斤带些去。边说着，边从里屋提出一只塑料袋。白毛茶，最早名叫白茅茶，叶体黄绿相间，芽肥条大，披满白毫，看上去粗壮豪放，山野气息浓厚。称好，掏出手机微信打款，小云连忙摆手，山里没信号，付钱用现金。雪林说，明年你要好的，要在明前春分来，那时候釆来的茶青一芽一叶，味道最好。

     围着矮桌喝茶聊天，我注意到，老张屋里烟火熏黑的墙面上，满满贴着小学、初中颁发的奖状不下二十张，奖状的主人张世昆、张世炜。我说，老张，两孙子读书很用功。老张说，两孙子已经二十多岁，早跑到山外打工了。

     行乡走野，进到老屋，常常能见到的场景，无论日子多久、时光多远，墙面上儿孙们孩提时获得的荣耀，总在厅堂里最主要、最醒目的位置上，从来不会想着有朝一日揭下它、扔下它。也许这一丝属于孩子幼年时光荣，就是老人、老屋最幸福、温存的记忆与回味。

     到了返程的时候，我和孩子都有些感叹，山里真好。老张看看我，有些不解，更是疑惑。

对我来说，久居城镇，确实厌倦了城镇的喧嚣与浮躁，常常是越想逃离，嘈杂与不安，就越是紧追尾随你。而清静淡泊、纤尘不染的梦想，却总是遥不可及，让人魂不守舍、心神难安宁。  

细细想来，我不倦行走的动力，大概来自于城的喧闹与压迫。

     对于老张的孩子和他的侄子，城里人或许是脑子出毛病，或许是神经有问题，城市繁华、漂亮、生活方便，日子安逸，那才是让人向往的好地方。

     我问过老张，如果有机会，你愿意进城搬出犁头嘴不？老张望了望他黄泥土坯屋，和屋子外如今空着，用整根整根园木搭建的猪圈和牛栏，说，舍不得。

     告别犁头嘴，两兄弟告诉我，过了假期，山下就有事做了，他们也得回到自己的镇子里。

老嫂子停下手里没有歇过的洗洗涮涮。我说，看你的水龙头，水是哗哗啦啦从不关，要在城里，出门随手关灯，用完立马关水很重要。老嫂子说，山里头，样样东西都要省，水就多到用不了，喝一口甜的很，你想带走带不走。

     说去烟竹村，却两上犁头嘴，更远的烟竹村，成了我下次行走的目的地。

     回到城里，我泡了一杯白毛茶，叶片舒展，汤色清亮，但怎么喝也喝不出犁头嘴的味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