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隐秘的痛楚

尼布楚

<p class="ql-block">  我恐年迈的母亲在浴室滑倒,搀扶着她颤巍巍去冲凉。偶然间,有肿物从母亲隐私处垂脱下来,顿时,我惊慌失措叫出声来:</p><p class="ql-block">“娘,你这是怎么了?咱赶紧……赶紧收拾,穿衣去医院吧?”我语无伦次对母亲说。</p><p class="ql-block">“不碍事,年青时落下的毛病,”娘若无其事地说。</p><p class="ql-block">“那也得去医院让大夫给看看啊?”</p><p class="ql-block">母亲却说:“大半辈子的老病根了,娘八十大几岁的人,经不起医院手术折腾了,不碍事的。”我焦虑地抚摸着母亲的身子,心头如刀子在剜肉,泪水不由自主夺眶而出,交织在淋浴水流中。唉!我叹息着瞒怨自己,颟顸粗心的儿子!娘身上大半辈子的隐痛,自己竟然一点察觉都没有,我压根儿不晓得母亲患子宫下垂的毛病,辛辛苦苦的母亲竟然默默隐忍了这么多年。</p> <p class="ql-block">  我退休后,母亲随我来厦门颐养天年,南方气候炎热,几乎每天要冲凉洗浴。每次我扶着母亲洗浴,望着母亲干瘪瘪的乳房,已经不再充盈,甚至失去了润泽,我眼睛噙着泪花,我的娘唉,你像一头不知疲倦的老黄牛,如今老了,走不动了,甚至吃饭都离不开假牙了……</p><p class="ql-block"> 母亲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人,她没读过书,通过扫盲班认识了10个阿拉伯数字和自己的名字。母亲年青时生活在潍坊寒亭区高里乡戈翟村,当年,母亲是生产队里的妇女骨干。1956年,山东农村由初级社发展成高级社, 土地、耕畜、小型农具等生产资料归集体所有,取消土地报酬,实行按劳分配。听母亲说,白浪河经常发水灾,高里社抽调戈翟大队社员参加兴修水利工程,搞“大会战”。生产队组织青壮劳力(包括妇女社员)去工地挖河泥修堤坝。水利工地上到处红旗飘飘,人山人海,那时候施工没有什么机械设备,修水利工程全凭着人挑肩背,大喇叭鼓动民工们多担快跑。隆冬季节里,社员们没有胶靴子,大家都赤着泥腿子干活,脚插在冰冷的河泥里,不多会就冻得浑身打冷战,脚丫子冻得失去了知觉,很多人手上肩上背上磨起了大血水泡。</p><p class="ql-block"> 母亲曾述说,修水利这种重体力劳动,当年可不分男女,只要能挣成人工分,都得与男劳力一样起早贪黑挑河泥。社员们都吃住在工地上,起五更爬半夜出工,晚上月亮升起来老高了,才敲钟开伙,几十人分摊一大锅菜,清汤寡水很少见油水。每人自带个水瓢当饭碗,长期营养不足又干重体力劳动,村上修水利的年青妇女,每天泡在冰冷的泥水里,挑河泥重体力劳动使很多妇女落下妇科疾病,当年既没有钱治疗更羞于启口。</p> <p class="ql-block">  母亲年青时跟随父亲颠沛流离,一度闯关东又回到寒亭区戈翟村。母亲是戈翟大队一名好社员,治理白浪河大堤时曾获得劳动模范。母亲迁徙海拉尔时,她是海拉尔红星生产队妇女生产骨干,肉联厂家属五七社,也曾有母亲忙碌的身影。母亲像一架河边的老水车,吱嘎吱嘎地永不停歇。</p><p class="ql-block"> 我帮母亲搓澡时,凝望着她那劳做一辈子的躯体,童年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我想起来童年,母亲在煤油灯下的劳作,想起来母亲默默承受生活的重担,生怕让儿女分担压弯了我们稚嫩的腰芽。天冷了依偎在母亲的怀里取暖;暑热时母亲为我摇蒲扇;孩儿在外面受了委屈,跑回家向母亲倾述,母亲不厌其烦地唠叨,讲与人为善为做人的道理。</p><p class="ql-block"> 洗过澡,母亲像老小孩似的依坐在椅子上,我为她修剪脚趾甲,那辟成两瓣的大母脚趾既让我心酸又叫我不忍心下手剪,母亲神气端装坐在哪里,像一尊紫铜铸造的慈母神像……一股莫名的惆怅涌上我心头,母亲的脚趾头是小时候给富人家放牛,让牛踩裂的。</p><p class="ql-block"> 母亲出生在动荡的年代,家里穷从小就给大户人家放牛,有一次被牛踩了脚,大脚趾头盖劈开鲜血直流,从此再长出来脚趾甲总是劈叉的,又厚又硬非常不好剪。</p><p class="ql-block"> 大跃进时期,戈翟村吃大锅饭。好景不长坐吃山空,上级催着交公粮,生产队长带人到各家去催缴粮食,吓得老百姓深更半夜里生火煮饭,偷摸给老人孩子弄点糠菜窝窝。村子里饿死人,饿殍的脸泛着紫色水肿,倒在屋后怪吓人的。乡村周边凡是土里刨出来吃的,树叶子采光了,榆树皮扒光了,只要是能塞到嘴里充饥的东西,统统都被饿得慌的人们疯抢,还有人饥不择食吃观音土,结果被活活涨肚死了。</p> <p class="ql-block">  母亲这一辈子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她把钱攥的很紧很紧,一分钱掰成两半花,将生活打理的井井有序。那时全家有八口人,父亲已经二十年没涨工资了,只靠他一个人每月55.2元薪水,母亲每天围着锅台等米下锅,仍然是捉襟见肘,而母亲自己却默默忍受着痛楚。</p><p class="ql-block"> 每年秋季,初霜打过地里的大白菜,母亲将收获的大白菜摆在院子里先晒蔫一下,打掉老叶子散落一地,鸡鸭围着争食。院子里支起大锅,将打理好的大白菜用开水焯一下,一层层码放在酸菜缸里,添上清水,缸上面压上块大青石头,算是完成腌制一冬的酸菜。然后,是窖藏过冬大白菜,我钻进地窖探出头来,接过母亲递给我的秋白菜、包心菜,一颗颗码放在窖内储藏,窖中间预留出一块空地,寒冬腊月,虽然地窑盖了厚厚的草,仍然每天要提一桶热炭灰给地窖里加温,保障整个漫长的冬季有新鲜蔬菜吃。</p><p class="ql-block"> 穷苦人家孩子多,母亲想着法子改善伙食,辣椒大蒜大葱这些辛辣之物是穷人家的肉,母亲每天做饭离不开的食材。炖大菜汤放小许油腥,剁辣椒大葱芫荽拌一大碗,贴一锅棒子面饼子,喝馏锅水也是家常便饭。连猫都不稀罕的小带鱼头也舍不得扔掉,娘放在炭火上烤焦了,用蒜臼子与大蒜捣成泥下饭,或是拿摘几只青尖椒,用炭火烤熟捣烂下饭。母亲经常为调剂伙食犯愁,那年头食材少得可怜,娘熬出来“辣粘粥”至今难忘。 </p><p class="ql-block"> 每天母亲挎篮子去买菜,总挑最削价便宜处里的买,几毛钱一堆小咸杂鱼回来,洗净切成小段,放小许荤油撒一把干辣椒炒熟,然后添水烧开,再搅拌玉米面倒进锅里,面糊糊闻起来一股海腥味,散发着淡淡的香气,虽然比不上胡辣汤,但在当年也是美味佳肴了,喝上一口咸滋滋辣乎乎的棒子面粘粥,既是菜又当饭。小时候,一家子人围着这锅人间烟火,用大饼子蘸着粥吃。我吃完一碗再去盛辣粥,锅里已只剩下糊嘎巴了,用锅铲子铲起来分给妹妹弟弟们吃,这份“舌尖上的”记忆,刻骨铭心。</p> <p class="ql-block">  穷人家里苦哈哈的日子,在母亲的操持下,仍然过得有滋有味。我们家不趁别的东西,就数大缸多坛子多,左一大缸不留克咸菜疙瘩,右一大缸渍酸菜,小坛子里腌制着各式各样小咸菜,有秋后的香菜大葱叶子;有菜园子罢园后剩下的小辣椒妞、嫩辣椒叶子;有从地里捡来小青萝卜、小胡萝卜。坛坛罐罐墙根下摆得滿滿荡荡,都没法插脚。粗茶淡饭,全家人全凭着这些东西下饭呢。</p><p class="ql-block"> 小时候的苦曰子,我从沒吃过奢侈的年晚饭。初一早晨,我从炕被窝里爬出来,望见期待着已久的那顿饺子,我不知道母亲起了多大早包好的。奶奶挪动着三寸金莲,接过母亲递过来的半碗饺子,敞开屋门,对着天井向外掂掂,嘴里念叨着“黑小子,白小子,都来俺家吃饺子哦……”奶奶盼望着家族人丁兴旺,我低头只顾从碗里吃出硬币来。大杂院中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天寒地冻土坏房里荡漾着温馨的人间烟火气。</p><p class="ql-block"> 爷爷在世的时候,母亲每月从伙食里挤出五元钱,给爷爷买旱烟茶叶零花钱。母亲自己却舍不得花钱看医生。她有个头痛脑热的,常常是拔罐子,熬姜汤水喝。头疼得厉害了,叫儿女给她挤脑袋,额头上留下来一溜紫红色的菱形印痕。可如果家里老人或儿女们病了,她却肯花血本领着去看医生,唯独她自己不舍得花钱看病。我回想起母亲常犯腰酸背疼,她干活时艰难的样子……母亲默默地忍受着子宫下垂的病痛,被这种病折魔了一辈子。</p><p class="ql-block"> 我参加工作时,母亲怕儿子进城被人瞧不起,去农林屯百货商店扯了七尺青灰色的确凉平纹布,她坐在15瓦的钨絲灯泡底下,连夜给我缝一件体面布褂子。母亲的头发已经花白了,大大的眼窝深凹下去,眼角长滿鱼尾纹,鼻梁骨上架着老花镜,抽抽巴巴的嘴唇老态龙钟。母亲缝制好衣服让我穿上试试,我瞅一眼三屉桌上马蹄表,已是凌晨一点多了,母亲放下针线不断在我身上扑索,端祥着盼我能出息个人样来,母亲这才滿意地更衣睡觉。我一时竟睡意全无,想着明天去城里上班,暗暗下决心,等挣了钱,一定给母亲买台缝纫机。</p> <p class="ql-block">  母亲一生与人为善,乐善好施,她一辈子信奉“吃亏是福。”为人处世忍让在先。但凡左邻右舍谁家里有大事小情,她有求必应热心去帮忙。 </p><p class="ql-block"> 那一年隆冬,天上飘着纷纷扬扬的雪花,我从南方赶回海拉尔为母亲奔丧,没想到几十年前农林屯的老街坊孙婶听到消息,非要孩子搀扶着前来殡仪馆送母亲一程。妹妹还不断的为我介绍一些前来悼念的老街坊后生们,这是孟大爷的孙子,那是谁谁家的后人……</p><p class="ql-block"> 人老了都想着叶落归根,母亲知道留给她的日子不多了,她唠唠叨叨想着海拉尔的子女和亲戚,那里有她熟悉的街坊邻居们,她常惦记着那个老地方,大姐把母亲接回海拉尔,不料刚过了两年,母亲就走了。</p><p class="ql-block"> 母亲带着岁月留给她的病灶走了,屈指算来已经快九年了。</p><p class="ql-block"> 至今想起来我还深深自责,为什么当年如此颟顸?让母亲的痛楚隐忍了那么多年。</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图画选自网络,在此鸣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