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2017年春,祖祖辈辈经营居住了几十年、上百年的老家,在政府的拆迁大潮中,一瞬间被夷为平地。多年来相互帮衬、和睦相处的父老乡亲在依依不舍中东分西离,各自寻找适合自己的住处。</p><p class="ql-block"> 拆迁之后,年愈八十的父亲和母亲随着弟弟一家人搬到了城里的小区居住。刚开始的时候,高楼林立的城市生活让两位老人非常不适应。弟弟家住在29楼,每天出门要乘坐电梯,不像在农村老家那样出入自由方便。父亲还好,母亲不识字,电梯按钮不熟悉,也不认识,每次上上下下的时候,母亲总是在提心吊胆中念叨着乡下老家如何如何方便,然后再愤愤然的痛骂一顿。刚开始的时候,母亲都是让别人帮着按电梯,后来,渐渐的自己竟然也学会了上下电梯,母亲的诀窍是靠死记一楼和二十九楼按钮的位置,下楼时,当一楼的按钮灯熄灭时,母亲就知道到一楼了,上楼时,当二十九楼的按钮灯熄灭时,母亲就知道到家了。这是母亲搬到城里的一大进步,并以此引以为骄傲和自豪,偶尔还会在家人和邻居面前“炫耀”一下——母亲的天真有时真的像个孩子,可爱至极!</p><p class="ql-block"> 在现实的逼迫下,短短的时间里母亲不仅学会了乘坐电梯,而且,还从操持烟熏火燎的农村地锅,到熟练的使用煤气灶,对于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来讲,这不能不说又是一个高高的里程碑。</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母亲不识字,也没啥爱好,每天下楼就是和过去同村的一个老人聊聊天,只要不是特殊情况有事,或者天气不允许,母亲每天上午、下午拾掇好家务之后便准时下楼,两个人一见面总是皆大欢喜,常常有一天不见如隔三秋之感。这位老人比母亲长一辈,论起辈分来,母亲该喊他婶子,其实,两个人的年龄差不多大。开始的时候,他们的话题总是从厌倦这无聊的城市生活说开去,说着说着便陷入了对拆迁之前生活的无限怀念之中。这时的他们常常会很长时间不说话,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往昔那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情境来,那时,虽忙碌清苦,但日子却充实无比,每天总有做不完的事情,忙得让你无暇吃饭,无暇烦恼。而如今,没了田地,没了农活,一下子变的无所事事起来,大把大把的时间无所打发,于是便感觉空落落的,很不适应,再于是,便对眼前的一切唠叨个没完。后来,也许感觉到这个话题自己也厌倦了,于是便开始从现实生活中寻找一些家长里短的鸡毛蒜皮,东扯扯西唠唠,偶尔还会再念起往日那炊烟袅袅的村庄,和鸡鸣狗叫的乡野陋巷来,于是乎两人便再一次不说话,再一次陷入深深的怀念之中。静默之余,偶尔也会抬头看看太阳,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在无限怅惘之中各自回家做饭。吃过饭之后,又都准时下楼,于是,固定地点,固定时间,固定聊天对象的促膝长谈又开始了。</p><p class="ql-block"> 母亲是一个闲不住的人,每天除了料理家务,照顾父亲,早晚还要到小区外面转上一圈,偶尔也会跳跳广场舞啥的。我有时间回家的时候也会回家小住几天,这期间,我便会和母亲一起去超市买菜,一起做饭,早晚陪母亲遛弯。由于工作关系,我平时很少回家,更不要提陪父母一起生活。有一次,晚饭之后我挽着母亲的胳膊陪陪她一起散步,母亲却突然说:“打你长这么大也没这样陪过妈妈”。妈妈说这句话时是埋怨,还是开心,我不得而知,但我的心里却有点酸酸的味道。</p><p class="ql-block"> 可是,如遇到恶劣天气无法下楼,便是母亲最痛苦的时候。母亲眼睛不好,早些年因眼疾治疗不及时,导致一只眼睛失明,幸存的一只眼睛还经常模糊流泪,而且,听力极差,每次和她说话就像吵架。视力和听力的障碍,母亲几乎很少看电视,她只是说,电视有啥好看的,里面的人只张嘴不说话。父亲看电视的时候,母亲总是一个人靠在沙发上打盹。</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父亲还好,拆迁之后,很快便适应了城市生活。父亲最大的改变(也可以说是一种进步吧)就是学会了鼓捣智能手机,学会了玩抖音。父亲可是我们这一带出了名的“抖音高手”,经常通过剪映这款软件、模仿一些搞笑抖音段子发到抖音里,在抖音这个圈子里成了远近闻名的红人,也因此结识了全国各地的朋友,我回家的时候经常看到父亲在抖音里和他的“抖友”们拉家常,嘘寒问暖。有一次,一个郑州的朋友给父亲寄来了自己养蜂场制作的土蜂蜜,父亲很是高兴 。父亲每天大部分时间都沉浸在抖音的无限乐趣里,除了吃饭和睡觉。</p><p class="ql-block"> 父亲的腿在六十岁那年得了风湿性关节炎,随着时间的推移,腿病越来越严重,俩腿几乎弯成了弓形,不能远行,加之父亲体形肥胖,行走十分艰难,走路离不开拐杖的支撑。父亲每天上午和下午会下楼到小区的小广场和一些老人聊聊天,大概一个小时左右,其间,还会在体力许可的情况下在小广场走上几圈,之后便上楼,要么看看电视,要么继续在抖音里海阔天空,生活过得倒还悠闲自得。</p><p class="ql-block"> 开始的时候我还曾经劝阻父亲,要少看手机,这样对眼睛不好,后来,我感觉父亲自从玩上抖音之后,心态要比从前好多了,有点小毛病也不像以前那样大惊小怪,身体好了许多,一年四季几乎很少感冒,也不在一天到晚的“关心”着他的老毛病。我看到了父亲玩抖音利大于弊,于是就不再干涉。老人么,能有一个乐此不疲的爱好,有一个良好的心态,一个健康的身体做儿女的还能有啥奢求呢。</p> <p class="ql-block"> 父亲有一辆电动三轮车,这是父亲除拐杖之外,出行的最好帮手。父亲隔三差五就会开着他的三轮车带着母亲到十九里集镇上转上一圈,一是为了散心,同时也顺便买一些生活用品和常用的药品,其实,这些东西在小区旁边都能买的到。父亲有高血压、冠心病,需要常年服药。小区门口就有几家药店,但是,父亲总以小区门口药店的价格贵为由,执意要到集镇上去买药。开始的时候我很不理解,后来我才慢慢明白,原来父亲经常去十九里集镇上,不仅仅是为了买东西。在我们村庄没有拆迁之前,十九里集是我们附近村庄商品交易的主要场所,祖祖辈辈已经几十年,甚至上百年了,而且,十九里集距离我被拆迁的老家只有几里地之遥,也许到了那里父亲还觉得和没有拆迁的时候一样赶赶集,也许到了那里就会遇到从前的邻里乡亲,也许到了那里,就靠近了老家,有一种回家的感觉……也许,也许,有很多的也许藏在父亲心里。所以,每次赶集回来,父亲总是很开心,哪怕再累再辛苦。这时我才忽然明白,原来父亲和母亲一样,也是一个念旧的老人。</p><p class="ql-block"> 记得有一次我在家小住,父亲说:“我俩去老家(这里指已经拆迁的村子)看看吧,瞧瞧还能不能找到点影子。”我说:“好啊,拆迁前后我都没回去过,还真有点想家了。”父亲很是开心。于是,他开着三轮车,驮着我一起向“老家”的方向进发。</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从父亲居住的小区到老家大概有五六公里的距离,这其间,原来都是大大小小的村庄和一望无际的庄稼地,现如今,展现在我和父亲眼前的只有刚刚铺成的柏油马路和大大小小的工地,工地上塔吊林立,机器的轰鸣声不绝于耳。心目中那再熟悉不过的家的影子,再也无从寻觅。我和父亲一边走,一边辨认着家的方向,平时闭着眼睛都能回家的路程,而今,睁大了两眼也难辨认得清。幸好村东头的那条小路还在,父亲发现了这条小路,不亚于哥伦布发现新了大陆,高兴的他大声喊着“找到啦,找到啦!”当时的情景,父亲简直就像一个迷失了方向的孩子,一下子找到了回家的路。</p> <p class="ql-block"> 我和父亲顺着这条熟悉的小路很快找到了家。这时的“家”,准确的说,其实就是一片废墟而已,目之所及,一片碎砖烂瓦,周边的田地里到处是干枯的蓬蒿和杂草。眼前狼藉一片的样子,让我顿生凄凉之感——这哪里还是我曾经生活了多年,而且再熟悉不过的家!</p><p class="ql-block"> 父亲倒是有些兴奋,在老家的废墟上艰难的寻找着,仔细的辨认着。一会儿指着这儿说:“这是当时厨房和大门的位置,压管井就在这里”;一会儿又指着那儿说:“这儿是我们家的堂屋,我住的地方就在这个位置”。父亲竟然还在一片瓦砾之中找到了一片当时二楼卫生间地面上粘贴的带有“小脚丫”图案的地板砖碎片,上面的蓝色的“小脚丫”清晰可见。父亲费劲的弯下腰,捡起那片带有熟悉印记的碎片,拿在手里仔细的端详着,好像一下子又陷入了对往昔岁月的回忆之中。</p><p class="ql-block"> 这时,虽说是隆冬时节,但晌午的风仍然带有些许温暖,周围的杂草在风中轻轻的摇曳着,无声的感受着这阳光的恩赐。这时的父亲神情有些凝重,嘴角动了动,好像是要说什么,但始终没有说出来,好久好久才慢慢放下那块碎片,随后又在废墟中用拐杖扒拉几下,试图能再找到些什么,但父亲始终也没再弯下腰去。</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我搀扶着父亲慢慢从废墟上走下来,开始往回走,父亲偶尔还会停下蹒跚的脚步,回过头去,深情地望一望那片厚重的土地,父亲说:“好好看看吧,以后回来的机会就不多了!”确实如父亲所说,从那以后,父亲和母亲都没有再来过这里,因为,它早已面目全非,还是把美好的回忆留在心里的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