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坡足迹八年路 第二篇:“苏学”摇篮——三苏祠厢房里的故事

一醉陶然

在上一讲，我们走完了三苏祠的大部分场景。这一讲，主要讲三苏祠记载的三苏父子读书故事。

自三苏携文章出川开始，经文坛领袖欧阳修的大力推介，三苏文章名振天下。“忠言谠论，立朝大节，一时庭臣无出其右，负其豪气，志在行其所学”。“雄视百代，自作一家，浑涵光芒，至是而大成矣”（孝宗赞序碑）。

神宗变法，朝臣分裂，苏轼归于旧党，官场跌宕起伏，几归几谪，客死常州。官家不幸诗家幸，没有官场跌宕，就不会有苏东坡华章出世，“苏学”在苏轼的官场跌宕中屡挫屡盛。

宋徽宗崇宁元年至五年间，“苏学”遭到毁灭性打击，官府抄毁三苏文章字迹，砸烂碑铭石刻，甚至毁掉有关建筑，这是北宋最大一场文化浩劫。

南宋高宗为三苏恢复名誉，孝宗即位为三苏彻底平反，“苏学”文物迅速恢复，诗词文章重现，劫后余生的苏轼遗稿一字千金，价值连城。“苏学”以他那雄浑澎湃之势，席卷大宋文坛，为后人留下宝贵文化财富。

而浩荡“苏学”的起源，且在三苏祠那两栋连接飨殿和启贤堂的东西厢房之中，这里是“苏学”的“摇篮”。

厢房里的图板，展示了苏氏家族历史悠久，名人辈出。大家都知道“悬梁刺股”的成语，“头悬梁”指的是东汉孙敬，而“锥刺股”指的就是苏家祖先，战国时的苏秦。

西汉“苏武牧羊”的故事家喻户晓，人人敬佩苏武“持节牧羊”，不辱使命的精神。

苏味道是唐朝名臣，武周宰相，虽然晚节惨淡，但是文章才华，仍然是眉山苏氏的一盏明灯。

苏味道以后，眉山苏家寂寞萧条近三百年，到苏轼祖父苏序时提倡读书，苏家重新兴旺。苏序有三子，长子苏澹，乡试进士，由于体弱多病，早年病逝。次子苏涣二十四岁科考及第，入朝为官，一生为官清廉，为三苏竖立了榜样。苏序第三子就是《三字经》里那个“苏老泉，二十七，始发奋，读书籍”的苏洵。发愤读书的苏老泉，十年教子，教学相长，终成一代大儒。三苏齐名，为中国文学史添上浓重的一笔。

大家知道，岷江发源于岷山，岷山系昆仑山余脉。九寨沟是岷江源头之一，岷江流经都江堰被李冰父子截流，引岷江浇灌四川，遂成“天府之国”。其主流仍奔腾而至眉山，眉山这一段江水因为清澈翠绿而被称为“玻璃江”。依江而立的眉山，地处四川盆地西南，因城郭之外山峦起伏，犹如美女之眉，所以称眉山。眉山居益州（成都）与嘉州（乐山）之间，“山不高而秀，水不深而清”（眉山县志）。“孕奇蓄秀当此地，郁然千载读书城”（陆游）。千年的传承使这里文化氛围十分浓厚。厢房里的哪块展板，简介了眉山文化渊源。

眉山“孙家书楼”是四川第一家私人图书馆，建于唐开元年间 ，盛世诗书，万人诵读。

自韦庄入蜀，开拓蜀词“花间派”，为宋词“婉约”派引领先河。

唐朝人发明了雕版印刷，宋代时眉山的雕版印刷业非常发达，与浙江杭州、福建建阳并称宋代三大刻版印刷中心。“蜀刻眉州大字版”《东都事略》、《眉山七史》等印刷版书籍，盛名天下。虽然北宋初年，活字印刷还没有推行，但是雕版印刷已经改变了书籍的装订，出现了“蝴蝶装”书籍，由此古人开始了“翻书”，而不都是“阅卷”了。

眉山四大文化世家，苏、程、石、史都是名门望族，相互通姻，苏轼祖母和苏辙之妻都是史家女，苏轼母程夫人之父程文应官居大理寺丞，程文应儿子程浚与苏轼二伯父苏涣是同科进士。苏轼的两个姑父（长适杜垂裕，幼适石扬言）（苏轼年谱），也都先后考中了进士。

眉山经过“五代十国”时期的凋敝，宋初时读书成为时尚，“耕读传家者十有九家”，《眉山县志》记载“眉州科第莫盛于宋，南北两朝中，甲乙科者八百八十人，想其时腾蛟起凤，甲第连云，都会亦莫之及焉。”《宋史》人物传记中，有眉山人士26人，苏家近半，苏涣、苏洵、苏轼、苏辙、苏过、苏符、苏峤……。宋仁宗称赞“天下好学之士，皆出眉山。”

西厢房里的这个场景再现了“程母教子”的故事。

程夫人出身眉山名门，知书达理。十八岁嫁到苏家时程家富，苏家贫。丈夫苏洵科考不第，四处游荡。程夫人哥哥程浚坚决反对这门亲事，因此苏洵与大舅子关系一直不好。以致后来因苏八娘嫁到程家，受虐待而死，两家视如仇雠而绝交。

程夫人过门以后，卸下裙钗，穿上布衣，开始操劳家务。当掉嫁妆、首饰，租赁纱縠行的三间门市，纺纱织布，艰难创业。

程夫人先后生育三女、三男，长女、次女夭折，长子景先，在苏轼两岁时夭折。只存幼女八娘，后来生苏轼、苏辙。

苏轼生于宋仁宗景祐三年，丙子年十二月十九日卯时（1037年1月8日），出生地为眉山纱縠行。这个生日引发苏轼年龄的争议，分别有人说苏轼66岁、65岁、64岁，林语堂先生竟然说苏轼生于1036年。正确计算苏轼年龄，应该是存世两万三千四百六十四天，六十四周岁，阳历虚岁六十五岁，阴历虚岁六十六岁，因此苏轼的三个年龄都有道理。

苏辙生于宝元二年（1039）二月二十日。

程夫人经过几年奋斗，略有积蓄，买下租赁的三间门市房，又扩建到五间，后来购置了一小块地产，“家有五亩园，幺凤集桐花”。（苏轼）

厢房内的几处雕塑和漆画取自苏轼文章记载。

《记先夫人不发宿藏》:

程夫人买下纱縠行门市后，扩大了经营。一天，两个工人抬纱线时，双脚踩空下陷二尺，发现地下藏有金银财宝。下人们要发掘财富，程夫人命令工人”以土塞之”，不取不义之财。这个故事后来被苏轼夫人王弗铭记在心，经常提醒苏轼，以先夫人“不发宿藏”为榜样。

《宋史·苏轼传》记载:“生十年，父洵游学四方，母程氏亲授以书，闻古今成败，辙能语其要，程氏读东汉《范滂传》，慨然太息，轼请曰:轼若为滂，母许之否？程氏曰:汝能为滂，吾顾不能为滂母耶！”

范滂是东汉末年名士，为官清正廉洁，因为仗义执言，得罪了宦官、权贵。这些人要谋害范滂，朋友通知范滂，想帮助他逃走。范滂认为自己一逃反而被人认为有罪，还会牵连朋友。因此宁死不辱名节。范母说:我儿子要做名士，在生命和名节面前选择名节，我不会悲伤。程夫人读书至此“慨然太息”，十岁的苏轼对母亲说:我长大要作范滂那样的人，母亲同意吗？程夫人说:“我儿子要作范滂，我为什么不能作范滂的母亲呢？”

《记先夫人不残雀鸟》记载程夫人教育孩子爱惜生物，要有宽厚仁爱之心。

程夫人的言传身教，对幼年的苏轼、苏辙的成长意义重大。在气节和生命面前，像范滂那样选择气节；在不义之财面前，和母亲一样，选择清贫；在万物生灵面前，用仁爱之心，对待生灵。

程夫人死后，司马光受苏洵之托，为程夫人撰写《苏主簿夫人墓志铭》:

”府君年二十七犹不学，一旦慨然谓夫人曰:吾自视今犹可学，然家待我而生，学且废生，奈何？夫人曰:我欲言之久矣，恶使子因我而学者，子苟有志，以生累我可也。即磬出服玩鬻之以治生，不数年遂为富家。府君由是得专志于学，卒成大儒。”

三苏祠厢房里的故事说明:苏家过日子，全靠程夫人一己之力。

三苏之成名，离不开程夫人的贡献。

庆历三年，苏轼八岁，从天庆观北极院道士张易简读书，在张道士一百多名学生中，小苏轼往往文拔头筹。

一日，有人从京城寄来一封邸报，登载太学教授石介的《庆历圣德诗》。张易简阅读时，苏轼”从旁窃观，并能诵其词，问先生，所颂十一人为何人？先生曰:童子何用知之。苏轼曰:此天人也耶，则不敢知，若亦人耳，何为其不可。先生奇轼言，尽以告知，且曰:韩、范、富、欧此四人者，人杰也”（苏轼年谱）。八岁的苏轼从此在心中竖立了偶像，韩琦、范仲淹、富弼、欧阳修。

三年以后，苏轼、苏辙进人官办的眉山城西寿昌院州学，教授是刘徽之，（教授是朝廷任命的学官官职，苏辙后来也做过教授。）三苏祠解说词有一则苏轼改先生诗的故事。

有一天，刘徽之写了一首诗，念给学生听:“渔人忽惊起，雪片逐风斜。”这首诗是写鹭鸶的，苏轼认为惊起的鹭鸶逐风斜，没有落处，不如改成“雪片落蒹葭”。刘徽之认为有道理，大加赞赏苏轼。

苏轼十二岁时，祖父苏序去世。苏洵科考不中，正在庐山、庐陵（吉安）、虔州（赣州）一带游历。闻讯赶回家乡为父亲守孝。从此明志，不再科考，烧掉所有文稿，一心辅育二子。

苏轼十四岁时，苏洵著《名二子说》为二子更名，苏轼原名仲合，苏辙原名仲叔。改二人名都与车有关，”轮辐盖轸，皆有职乎车，而轼独无所为者。虽然，去轼则吾未见其完车也。轼乎，吾惧汝之不外饰也。天下之车，莫不由辙，而言车之功者，辙不与焉。虽然，车仆马毙，而患不及辙，是辙者，善处祸福之间也。辙乎，吾知免矣。”

轼对于整车的作用不大，但没有轼就不是一个完整的车，轼在车的前端，起装饰作用，也起扶手作用，扶手为了安全。知子莫如父，苏轼锋芒毕露，正义直言，苏洵告诫苏轼要善于装饰收敛自己的锋芒。也寓意轼在车的前端，视野开阔，看的更远，因此苏轼字“子瞻”。

苏洵观察苏辙性格含蓄，冲淡平和，循规蹈矩，善于祸福之间，为其改名为“辙”。苏辙字子由，亦由“辙”而来。兄瞻于前，弟辙于后，苏辙对兄长“抚我为兄，悔我为师”，兄弟一生手足情深。

苏轼兄弟的读书也得益于祖父苏序和二伯父苏涣的影响。曾巩为苏序作墓志铭中说“蜀自五代之乱，学者衰少，又安其乡里，皆不愿出仕，君（苏序）独教其子涣受学，所以成就之者甚备。至涣以进士起家，蜀人荣之，意始大变，皆喜受学，及其后，眉之学者至千家，盖自苏氏始。”

苏味道至苏涣中间近三百年，眉山没有读书人，苏涣开了三百年先河，成为眉山士人领军人物，引领起两宋年间眉山八百进士，为国效力。曾巩所说苏涣“蜀人荣之”，名不虚传。

苏涣的成就，极大的影响苏洵父子。苏洵屡试不第，虽然放弃了高考，但仍皓首穷经，坚持读书，治学精神不变，终于以一介布衣跻身唐宋八大家之列。

苏轼效仿伯父的抄书习惯，经常抄写圣贤典籍，一生中手抄《汉书》三遍。黄州贬谪期间，书籍缺少，好不容易借到一部书，在还书之前，苏轼把书抄下来，自称为“日课”。抄书即加强了对历史事件的记忆，也能更深领悟古典精髓，同时极大提高书法水平。

苏轼发明了“八面受敌”读书法。此法取意《孙子兵法》，意思是八面受敌，不能八面出击，而应集中兵力，攻击一面，一次一得，各个击破。用于读书，就是读一遍书，理解消化一个问题。再读一遍再解决一个问题，苏轼说:“每一过专求一事，不待数过，而事事精窍矣”。“好书不厌百回读，熟读深思子自如。”苏轼把这一习惯保持终生，因此苏轼文章及诗词用典，信手拈来，从容自如，不显穿凿，不留痕迹。

毛主席说:“苏东坡用八面受敌法研究历史，用八面受敌法研究宋史，也是对的。”

自苏洵回乡，亲自辅导二子学业的十年漫长时光，教学相长，二子学业有成，老泉的文章突飞猛进。当年的学友雷简夫，就任雅州知府，老苏将自己的文章和苏轼、苏辙的文章，寄给了雷简夫，雷简夫大加赞赏，把三苏文章推荐给益州知府翰林学士、知制诰张方平，张方平兼属四川，是省部级大官。阅过三苏文章评价甚高，称苏洵为“国士”，并建议父子三人，赶考嘉佑二年的会试科举。临行时，张方平给翰林学士，礼部侍郎欧阳修写了一封推荐信，大力推崇三苏文章。张方平与欧阳修的私人关系并不怎么好，但在为朝廷选贤的立场上二人是一致的。

果然，苏轼、苏辙京城会试金榜题名，名扬天下。

上一讲说到启贤堂，启贤堂的背面是”木假山堂”，木假山堂对着三苏祠的最后一个院落“来凤轩”。这里是三苏父子的书房，原名叫“南轩”。

苏轼、苏辙双双进士以后，苏家池塘正好盛开“并蒂莲”。后人命名“苏池瑞莲”为眉山八景之首。副主考官梅尧臣，为苏洵写了一首诗:“日月不知老，家有雏凤凰，百鸟戢羽翼，不敢呈文章。”

从这里飞出的两只雏凤凰，一考成名，名振京师，使神州各地的百鸟自愧不如，都收敛起了美丽的羽毛。此后，这个院子改名“来凤轩”。

清朝大儒何绍基游览三苏祠留下一诗，节选一段如下:

“登州看云海，岭外借笠屐。春风西湖堤，大雪黄州壁。坡仙旧游处，一一我留迹。微尚已半生，诗文书竹石。谁期纱縠行，获近乔木宅。父子共一堂，森然动吾魄。想见名二子，膝前授书策。不敢诵坡诗，恐被翁诃责。”

本讲结束，一醉陶然有诗曰:

一线眉痕大小峰

​昆仑冰雪玻璃江

​蚕桑古道纱縠里

竹酒离骚诗赋城​

莲花并蒂兆科甲

雏凤双飞撼汴梁

浩然正气冠华夏

从此西山草木黄

注释:峨眉山有大峨、二峨、三峨、四峨，称大小峰。

岷江发源于岷山，系昆仑山余脉。岷江流经眉山的一段因江水清澈称玻璃江。

《苏轼年谱》记载，谣曰:“眉山生三苏，草木尽皆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