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八)我灵魂的淬火者

何先学

<p class="ql-block">  俗语说“黄鼠狼的孩子自为香”,父亲曾经也想越看我越觉得我可爱,他很努力地看,而我很努力地让他越看越失望。相书上说:发际线低,额头凹陷,双目无神……是生性蠢笨的人的面相特征!我的长相似乎印证了相书的正确。</p><p class="ql-block">&nbsp; &nbsp; 父亲看看我的厚唇,看看我的朝天鼻,再看看十岁的我,才刚够八仙桌高的个子,不禁在心里怀疑:这孩到底是个人,还是一粒发不开的僵豆?父亲不禁想起了我出生那天的征象。</p><p class="ql-block">&nbsp; &nbsp; 那是六四年秋末的一天,从早上到中午,天气一直很好,蓝天,晴日。父亲按照接生婆的吩咐,抱来一捆供我落草用的稻草铺在床前,就退出了房间。就在父亲站门外等候我的降生时,天却突然阴了,村后山上的雾如群鸦似的无声地笼罩了我村。雾特粘,太阳老照不透。从雾气中看日头,日头模糊如雨中之花,凄美如乡村新寡。灶里的柴总是烧不利,屋顶烟囱的烟有气无力地刚冒出烟囱口,又倒流回去,全村家家灶屋乌烟瘴气,煮妇们呛得咳嗽不止。以往,楼下小河流水总是一川碎银落于琉璃瓦上的清脆,但今天的流水声恰似老者的喘息,沉闷而浑浊。虽然没有下雨,河对岸我堂叔家的干打垒的茅房的一面墙却轰地一声坍塌了。我就是随着墙的坍塌落草的!当我父亲听令进屋收卷留有我胞衣的稻草,准备往茅坑仍时,他看到的不是一个精精神神放声啼哭宣示新生命到来的我,映入他眼帘的我,似一个走了几千里路的老头,一脸褶皱,蹙眉,闭眼,撇嘴发出的不是正常婴儿都有的啼哭,而是夜枭似的笑声。恰此时,我的懂麻衣相术的爷爷掐指站灶屋前一字一句地说:此儿命运多舛,又先天不足,后天难补,是一条变不出龙的狗尾蛇!</p> <p class="ql-block">  我的成长过程,总是变着样子证明我爷爷的预言并非虚妄。</p><p class="ql-block">&nbsp; &nbsp; 到了十岁,我一直没把鞋的左右分清,所以总是穿阴阳鞋,至于鞋带,只会系死疙瘩;我固执地认为,一个人每年有两岁,即春天一岁,冬天又是一岁;可以整天不说一句话,但我有的是谎言污蔑大我七岁的小叔,让一直娇惯我的奶奶经常有理由打他;吃饭的时候,菜里面小到苍蝇头似的油渣都逃不过我的法眼;每当打雷,无论我身处何处,都要哭着跑回家躲到奶奶的怀里……</p><p class="ql-block">&nbsp; &nbsp; 父亲从新疆回来听闻我的种种愚钝表现,心存怀疑。一天晚饭后,父亲决定要通过测试获得的结果来推翻我爷爷的关于我“先天不足,后天难补,是一条变不出龙的狗尾蛇”的预言。烟瘾很大的父亲照样是手持烟斗,烟锅里的烟丝被他抽得明明灭灭地燃着。父亲将烟斗从唇间拿开,当着全家人的面给正在读完小的我出题:我给你八块糖……听父亲说到糖,我马上来了精神,伸出手,启开厚肿的泡泡眼皮看着父亲问:在哪?父亲一怔,顿了会,说:我是说给你八块糖……我马上应道:是那种高粱饴吗?父亲无奈地摇头,他环视一下全家人,但见我爷爷在油灯下盯着一只在桌上游逛的苍蝇,噙着旱烟嘴嘬出嘶嘶响,牙痛似的;二叔面无表情,三叔咬牙忍着笑,小叔两眼亮出明显的希冀事态继续扩大的神色;我奶奶好像个局外人,只管背着油灯在阴影里熟练地刷锅洗碗。父亲叹口气,一把把我拉到他身前,咬牙切齿地说:我是在给你出算术题,给你八块糖,让你分给四个人,每人几块?我想都没想,答道:我自己至少得两块,不,三块!还剩五块……他和我玩的好……给他一块?那个他有一天给我吃了他家的半个咸鸡蛋,我给他两块糖……那个,那个谁,和我不好,我一块糖也不给他!我刚答毕,就听到爷爷在八仙桌腿上使劲磕了一下旱烟锅,两眼刀一样剜我一下,起身进了他的睡房。三个叔叔都笑了,三叔笑得最有气势,他的噗嗤一笑差点吹灭油灯,奶奶依然无动于衷。恼羞成怒的父亲高举起他的烟斗,闪电一样击落我头顶,走了!我放出了杀猪一样的嚎哭,奶奶迅疾放下手中的活,一把把我搂进她的怀里,大声呵斥已经气呼呼走到灶屋门口的我的父亲:你才当了几天的爹啊?就这么不耐烦了?你打死他呀!</p><p class="ql-block">&nbsp; &nbsp; 农村人从不会放过任何看热闹的机会,孩子更甚。当我的嚎哭撕破山村寂静的夜幕时,我家钉了塑料薄膜纸的格子窗下挤满了孩子们乱草似的脑袋。他们见我父亲火冒三丈出得门来,便围着我父亲七嘴八舌投诉我平日里的种种不仁。</p><p class="ql-block">&nbsp; &nbsp; 朋古仰着他糊满干湿参半的鼻涕的脸对我父亲说:伯伯,你家仲杨那天还用酸叶子包着鸡屎哄我吃。</p><p class="ql-block">&nbsp; &nbsp; 两条浓眉连在一起且额前排着三个旋的的贵佬补刀道:叔叔,你不要看仲杨不说话,他最坏!那一年的那一天的晚上,他在晒场屙了屎,骗我说是掉了一分钱,哄我去摸……我摸了,还闻了!</p><p class="ql-block">&nbsp; &nbsp;由于双唇包不住龅牙,便总是表现笑的表情的雷嘎,比我小三岁,论辈我得喊他叔,他拽着我父亲的袖子,语意不通地哇啦哇啦说了好一串,大意是我阴坏,别人去他家做坏事的时候,我不会现场出现,等别人走了,我再把事先抓好的癞蛤蟆放进他家饭甑里……</p><p class="ql-block">&nbsp; &nbsp; 父亲听到我有如此罄竹难书的劣迹,提起一条腿作势再进屋暴揍我,但看到奶奶用她单薄的怀护着我,终究叹声气走了。</p> <p class="ql-block">  父亲那天的一烟斗似乎没把我打醒,我依旧神情恍惚,一脑子浆糊。而且,头上的肿包还未消退,我就忘了痛,继续唆使奶奶暴打我小叔,继续抓了癞蛤蟆放入雷嘎叔家的饭甑里。</p><p class="ql-block">&nbsp; &nbsp; 雷嘎叔的父亲,我得称爷爷,他是个伤残的国军逃兵。他从衡阳战场带伤往家逃,途径耒阳时,顺便带回来一个叫做梅的高个子女人做了老婆。话说梅奶奶能够被一个伤兵带回到我们这个山村,她有几根脑筋,自然不需多说。此外,她的左手腕天生伸不直,吃饭时,手腕是呈半圆形箍着碗的。他们家东西门相对,即使家里大人都去出工了,只剩雷嘎叔一个人在家,门也是不关的,如此,穿堂风和村里的孩子们一样,喜欢在他家自由地来来去去,我也是这样。不过,我不和他们聚堆,通常是远观他们朝灶里撒尿,然后趁乱折身去门口水田里抓一只癞蛤蟆丢进雷嘎叔家饭甑里,然后悄无声息走了。</p><p class="ql-block">&nbsp; &nbsp; 我被父亲挖一烟斗锅后的第二天,怀着对雷嘎叔告帐的报复心情,又抓了只癞蛤蟆放进了他家饭甑里,然后快乐地跳进村前桃花潭里抓了七八只溪蟹,又从水帘洞里摸出一只倒霉的胸棘蛙,还打死了一条短命的水蛇。兴致正浓,突然看到小叔找来,他站田埂上喊我回家,说我父亲在找我。我头顶上的那个肿包顿时又疼了起来,我心慌意乱地穿好衣裤,右手提一串溪蟹,左手攥着那条死蛇,胸前挂着用藤条绑了的胸棘蛙,勾着头,无精打采地往家走。</p> <p class="ql-block">  村口果然是我预料之中的场景。收工回来吃饭的大人们或倚靠在自家门框,或坐屋檐下的柴梱上,他们端着小盆似的大碗,碗里的饭是三分之二水泡干红薯米伴着三分之一的糙米煮出来又入甑蒸过的,当然各家的菜有所不同,有的是酸菜,有的是藠头叶子煮黄豆壳,还有的是坛子腌的辣萝卜干和狗屎一样颜色狗屎一样形状的霉狗豆,这些菜都散发出浓烈又不可名状的气味。人们嘴里塞满着食物,两眼却放着异彩看着猥琐的我。那些比我大和比我小的男孩女孩,有的嘴里咬着衣角紧跟着我,有的吸溜着鼻涕跑在我前面,还时不时回头看我一眼,他们的脸上充满了一种期待!</p><p class="ql-block">&nbsp; &nbsp; 我爷爷奶奶在家里没露头,爷爷是不愿看到我的倒霉相,奶奶是不愿看到我倒霉;二叔站门边用大粗瓷碗喝着砂灌煮的茶,三叔坐屋檐下吃着煨红薯,几只狗围着我三叔等候吃他剥的红薯皮。跟我一起到家的小叔一会看看我,一会看看他大哥,一脸的不安。父亲和那个逃兵爷爷,还有我小爷爷他们仨坐条凳上抽着烟,梅奶奶呜噜呜噜说着没人懂的耒阳话,嘴角积着黏液,她边说边弯腰揪扯一条钻入小腿肚吸血的蚂蟥。因为龅牙,所以一直给人印象是在笑的雷嘎叔也在,他端着一个碗,碗里是只已经蒸熟的癞蛤蟆。我站在父亲跟前,低着头,双腿发抖。雷嘎叔以他一贯的语意不通的方式表达着他此刻的快乐心情:你爹要打你了仲杨你爹嘿嘿嘿嘿要打你了。</p><p class="ql-block">&nbsp; &nbsp; 然而, 接受了我小爷爷试试用儒家文化温润我的建议的父亲,这次没有打我。父亲指导我向逃兵爷爷一家鞠躬道歉后,他端着盛着两碗米和一碗清油的米筛,让我提着溪蟹、水蛇和胸棘蛙,在我小爷爷赞许的注视下,跟逃兵爷爷家三口走向他家。那些满脸失望又明显心有不甘的孩子们,怀着好奇和疑问,也跟我们一起去了。</p> <p class="ql-block">  父亲在逃兵爷爷家吩咐我扫地,他则在前锅里煮饭,在后锅里将拾掇好了的溪蟹、水蛇和胸棘蛙一样一样烹制着……之后,父亲和我,和逃兵爷爷一家一起吃了午饭。饭后回家路上,父亲只给我说了两句花话:尊重每一个人,你才能做一个人;一个真正的男人,即使做坏事也要做得光明磊落。末了,父亲问我看过电影没?我说没有。父亲说他得讯,今晚大石牛要放电影,让我跟他下山看电影!</p><p class="ql-block">&nbsp; &nbsp; 我一直渴望能下山到大队部所在地大石牛看一次电影,但爷爷从没允许过。爷爷怕我的衰弱体质在夜路上沾染邪气,尤其是怕那种叫做“䰬”的小鬼附我身体;爷爷怕山道崎岖,恐我跌跤伤了皮肉;爷爷怕我走不动,需叔叔他们背我,连累他们劳累了一天的身子……总之,爷爷不让我去!</p><p class="ql-block">&nbsp; &nbsp; 下午收工后,父亲洗了澡,刮净了络腮胡,将白衬衣下摆扎进长到盖住鞋面的蓝布裤子的裤腰里,又穿了故乡人在冬天以外从不穿的蓝色薄袜,穿了从新疆带回来的塑料底黑面布鞋,带我下了山。</p> <p class="ql-block">  我每天读书必经的大石牛,是我奶奶娘家,便有诸多亲戚。父亲把我带入村里,一路和众乡亲唱喏施礼毕,却径直去礼拜他的舅舅、舅母,会见他的表亲。等父亲终于带我到了放电影的晒场,那里早已挤满了四邻八村奔来的乡亲。乡亲们大都互相认识,且不少是亲戚,整个晒场便全是高高低低粗粗细细的问候和调侃。这气氛不像是看电影,却似一场亲戚聚会。夜色中,我还看到村外四面八方不断有火把向这里聚来。我正怯怯地不知往哪钻时,却被父亲拉进了又一家亲戚屋里……我对父亲和亲戚聊天聊地不感兴趣,又怯生不敢独自出去,只能靠门站着看外面的热闹。蓦地,我看到场子里人们头顶的上空突兀亮起一道我从未见过的白光,很多飞虫在光柱里翻搅,有的在兴奋地追逐,有的显然是受了突来的亮光的袭击,懵了晕了,完全没了夜行的方向,便落在一些人的头上和肩上。我心里焦急十分,可是父亲还是那么淡定,他告诉我这是在试机子,然后是播放新闻简报,电影还没开始呢!</p><p class="ql-block">&nbsp; &nbsp;终于,父亲起身辞别了亲戚,带我出去了。</p><p class="ql-block">&nbsp; &nbsp;父亲带着我直往人堆里挤去,然后站定在人群里不再走动。我先是仰起头寻找那个神奇的电影,但我只接收到刺眼的光,耳里传来我听不懂的普通话和哔哔剥剥咔咔啦啦的响声,调头看去,是两个轮子一样的东西在不歇地转。见此情景,我甚是不解:这么多人挤着看两个轮子转圈,听普通话,这就是电影吗?父亲俯身问我好看吗?我附父亲耳边说,就两个轮子转圈,声音……好听,但听不懂。父亲明白了,把身高只一米一多的我抱起,让我看前面。我按父亲的指点看去——前面是一块挂在墙上的白布,一些和我一样大小的孩子在布后面钻来钻去,惹得大人怒吼、拉扯或拍打;我刚才看到的光,直直落这块白布上,一些人和房子还有山水跟着这光柱都在布上面真切着。但我不明白那些人、山水和房子怎会掉不下来?直到电影散了,我被父亲扯着出场回家,心里还在思虑刚才的疑惑。</p><p class="ql-block">&nbsp; &nbsp; 疑惑一直到回家的路上,才被四处的火把打散了。爬行在崎岖的山道上,我看到山下及对面山腰上到处是火把,这边和那边人的打招呼声直直地传过来又传回去,也有一些声音被山推晕了,便在山谷里颤颤悠悠荡来荡去。我们的一路回家人,喘着粗气一边爬山,一边津津有味地谈着电影情节,模仿着电影里坏人的凶恶口气说着扭曲变形的普通话。</p><p class="ql-block">&nbsp; &nbsp; 父亲又问我,电影好看吗?我说听不懂里面人说的话。父亲在黑暗中告诉我:读书吧,多读书就能听得懂普通话了。</p> <p class="ql-block">  这天晚上,我正在自己出生的房里听父亲拉二胡,小爷爷进来了,他从怀里拿出一张不知从哪得来的一张报纸。父亲放下二胡,和小爷爷一起边看那张报纸,边说着我不懂含义的话。我也挤在他俩中间看那张报纸,小爷爷突然问我长大了想干啥?我指着报纸说:干他那样的活。我以为这张报纸上的字就是图像上那个人写的。小爷爷和我父亲听了,喷着烟笑了,说:你当不了这个人的,他可是比天大。我辩解着说:我要像他那样写出这么多字来。小爷爷说这些字不是他写的,是一种叫做记者的人写的。父亲从他枕头边的柜子里拿出他带回来的很旧很旧以前的诗刊、人民文学,一本《西沙儿女》和两本鲁迅的书给我,又从柜子更深处掏出一本没有书皮的、有着明显烧痕的书给我,说这本书叫做《红岩》。父亲告诉我,想写出很多字,就要多读书。不过,这些书你只能在房里偷偷地看,不能叫别人知道了,否则你爷爷奶奶和我都要被绑去批斗。</p><p class="ql-block">&nbsp; &nbsp; 从此,家里人还有村里的孩子们发现在很多热闹场合见不到我了,他们还发现我天天放学回来就把自己关在房里。</p> <p class="ql-block">&nbsp; 此后过去八年,我故乡的叔叔们会经常收到从新疆寄给他们的报刊杂志和书籍,翻开,赫然看到一个他们熟悉的名字。忽然一日,我的山村亲人接到市里电话通知,请他们务必于晚上收看一档“资兴儿女”的节目。当村里人按时点开那档节目,他们看到的是市相关部门远赴新疆摄制的一部纪录片,令他们吃惊的是,纪录片里的主人翁竟是村里曾经的那个顽劣蠢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