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丁香花开

徐茂

<p class="ql-block">四月,又见丁香花开。</p><p class="ql-block">教学楼前的几株丁香花开得正酣,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我好像沐浴醉意,头脑有些发晕,身体有要飘起来的冲动。丁香蓝紫色的簇簇花朵,连缀成厚实而又飘逸的灵动梦幻,我唏嘘而叹:丁香花开千千结,数年云外醉中身。</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这些丁香花,开开落落二十多年,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地凝视它们。那些飘逝的流年岁月,就像眼前这稠密的丁香花朵,在春风中微微颤动……</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二十多年间,或因疾病缠身,或因工作借调,我很少回五寨一中;即使回来,也只是为了办某件事而来去匆匆。然而,人就像树一样,枝叶伸展得再高再远,根永远紧抓脚下的大地。五寨一中,我的根牢牢地扎在这儿,从十五岁到五十五岁,一直到我的生命化为尘土,飘落到这丁香树下……</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二十年前的一个早晨,一辆来自河南开封的大卡车停在了教学楼的台阶前。车上装满了绿油油的松树苗,其间,混杂着几株不足一米高的小灌木。我们几个年轻老师盯着这些小灌木,瞪大眼睛,琢磨它们是啥玩意儿。大家各自都有自己的看法,但是互相都否定了别人的看法。它们到底是些什么树,谁也说不清楚,因为谁也没见过。</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一直站在我们身旁指挥工人们干活的副校长范裕老师扶了扶眼镜,笑嘻嘻地揶揄道:一群山汉,那叫丁香!我一听,蹭地跳起来,顿时热血沸腾:啊,丁香!我急忙蹲下身来,摸摸光滑的树皮,心里滋长出一个浪漫的邪念——丁香姑娘。因为我的有关丁香的唯一关联就是戴望舒的那几句诗:……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这些丁香树栽下的第二年,我离开了五寨一中,调到光明中学上班。尽管两个学校离得很近,我也经常打五寨一中的教学楼前走过,但是,再也没有亲近过这几棵“丁香姑娘”。</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如今,这几棵丁香树丰腴的身材已经十多米高了,昔日高大的教学楼做为树的背景,苍老了许多,斑驳了许多,矮小了许多。站在丁香树下,我的思绪好像这浓郁的花香,味淳而厚重。遥想这几株丁香树,它们以细嫩柔弱之躯,从黄河畔的古都漂泊到贫瘠的晋西北高原,经数十载风霜雨雪,冒几十年严寒酷暑,才成长为繁花似锦的大树。</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树如此,人亦然。在我的同事里,有教过我的老师,有我教过的学生,有学生教过的学生,在“四世同堂”的校园里,我俨然是“师爷”辈了。不管辈分如何,不论职务高低,我们都是“一中人”!我们在获取俸禄养家糊口的同时,也传承着一种古老而鲜活的文化血脉,这种血脉浩浩荡荡地流淌在岁月的长河里,这种血脉密如蛛网的条条支流,荡漾在四面八方,异域他乡,渊源流长……</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离丁香树不远,有一块草地,虽然已是四月下旬,草地只是些许有些绿意,像瞌睡人的眼睛,无精打采。想当年,种植这些小草的时候,“一中人”是多么热闹和快乐啊!</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先翻地,散发着新鲜薄荷味的泥土香沁人心脾。种草前,“一中人”给土地足足地施上底肥。校长石宝祥和主任贾铭山胸前挂起大大的粪笸箩,他俩抓粪的架势逗得老师们哈哈大笑,年轻人笑得前仰后合。在围观者的哄闹和鼓动下,石校长与贾主任展开了抓粪大赛。</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石校长是急脾气人,步子小而快,紧绷着脸,目不斜视,粪块从他的双手边嗖嗖飞出,好似天女散花。贾主任神情淡定,动作有板有眼,步子大而有力,边撒粪块,边和旁边的观众说笑,嘴边还叼支香烟。一阵风吹来,他头上的帽子被卷跑了,哪里还顾得上捡啊!眼看贾主任就要追上略领先的石校长了,观众们为贾主任喝彩,加油。石校长急中生智,从胸前卸下粪笸箩,把粪笸箩当簸萁用,将抓粪演变为撒粪了。虽然石校长最终领了先,但是,观众们还是支持贾主任的申诉:石校长没有按套路出牌,违规了!当然,人人都心里明白,石校长在逗乐,他想让人们在紧张的教学之余放松放松。于我们,觉得石校长很容易接近,他做为学校的头儿,能和大伙儿打成一片。如此一来,学校的工作自然就做得有声有色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生活轨迹和特殊经历,人生代代无穷已。石校长和贾主任他们这代人,有着长时间的农村生活经历,农村的活儿,他们没有没干过的。在他们身上,有着许多时代赋予的独特禀赋:吃苦耐劳、勤俭持家、勇于担当、刚强果敢。</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时代总在向前迈进,每一代人不管经历了什么,总归是时代发展的参与者和见证者。做为参与者,世代相传的精神永远是以时俱进,不懈努力。当然,这种精神品质需要后来者不断地为它注入新鲜的血液,方可保持旺盛的生命力。就像眼前这些小草,它们由于年代久长,已经老化。春风再暖,雨水再润,它们也不可能有蓬勃的生机了,衰朽是必然的!如果我们把它们挖起来,抖掉陈泥,去除腐根,晒晒太阳,重新回归泥土,它们就会蓬蓬勃勃地焕发出新的旺盛的生命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草地的东西两面,建了两个古式凉亭。这次回学校,我长时间地在亭子的周围流连。</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亭柱剥落的红色油漆在春风里簌簌散落,斑斑驳驳的白色底面锈迹般散发着古旧的气息。六角飞檐不在翘拔,有几角已经掉落在岁月的风尘里,不见踪影。瓦楞里不知何时长出了绿白色的苔草,像童话故事里老爷爷的胡须,在太阳光下诉说着经风沐雨的沧桑。</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东边的那个亭子衰老的更厉害,在它的周围拉起了警戒线。飘动的彩色三角小旗分明在提醒学子们:它老了,随时有某个器官会掉落,或者腐朽的躯体随时有坍塌的可能。</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二十多年前,毕业班的学生们在离校的时候,都要在这两个亭子下留影,和老师,和同学,和恋人,和绿草,和蓝天白云,和凝固的一千多个岁月……那时候,亭柱的红漆火一样艳丽,翘拔的飞檐灵巧而逸动,线条硬朗的瓦楞在太阳光下闪耀着银灰色的光速,一群鸽子从上面飞过,哨音空灵而悠长……这一切,永久地被定格在曾经的学子们古朴的相册里,陪伴时光静好细水流年的温润。</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一届又一届的学生,在经历过一千多个日子后,挥挥手,向渐已苍老的凉亭告别。他们走出校门,回头望望高大的丁香树,或豪迈,或伤感,或矫情,过忐忑,或郁闷……不管怎样,总得狠狠心,把头转向前方,奔向新的希望……</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和我的同龄同事们坐在办公室里的长椅上叙谈,丁香花的香气从窗户的缝隙里挤进来,校门口那两枝大杏树的花朵正在凋谢,微风吹来,落花簌簌。我们谈论的话题很单一:退休。哪个人今年退休,哪个人明年到期,哪个人后年能办手续。我,静默无声,向隅而思。据说,老母鸡下完最后一颗蛋,就开始像公鸡那样打鸣。主人听到母鸡打鸣后,就会劈柴,生火,烧开水……我怎么会想到这么个传说呢?就当是个笑话吧。不过,我在情感上还是很敏感,大概是语文老师的身份在作怪吧。凉亭下,衰草边,丁香花连天。春风拂面年华残,知交尽零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学校南墙外挺立着一排白杨树,晋西北的春天虽然来得迟缓,但是,树枝上隐隐约约地冒出几棵黄绿色的嫩芽。二十多年了,这些白杨树足有三层楼房高,树干亦有合抱之粗。不知哪届学生在树皮上刻下的“晓华,我爱你”的字样也生长得很醒目了。古人说:白杨多悲风,萧萧愁煞人。倘若这个男孩没有和晓华走到一块儿,这古语也就派上用场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二十多年前的那个春季,栽植这些杨树的当天,天气很不做美,狂风大作,黄尘漫天,天昏地暗。学校刚刚从城里搬到城外,周边全是耕地,学校就像一座孤岛,漂浮在漫漫黄尘中。我们高三年级六个班承担了植树任务,我带领的是137班。</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天气虽然糟糕了些,在植树的过程中,师生们还是很快乐的,最有趣的事情是张平老师大风中扛杨树苗。</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说是树苗,其实树很大了,两个男同学才能抬得动一棵。张平老师个头很高,却特瘦,他本身就像一株杨树苗。他肩扛一枝杨树,风大,走起来摇摇晃晃,在风地里喝醉酒似的摆来摆去,又带着深度近视眼镜,那样的神情,特别逗人。学生们取笑,集体吼起了《西游记》里猪八戒背媳妇的曲子为张老师配音。张老师的节奏感还是很强的,踏着乐曲的节拍,摇摇摆摆地扛着他的白杨树行进在大风里。隔着黄尘望去,哪里是人扛着树,分明是一株大杨树扛着一株小杨树在狂风中舞蹈……</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经过整整一上午的努力,栽树任务圆满完成,师生们互相瞅瞅,都成土行孙了啊!范裕副校长全程领导我们劳动,中午,他自己掏钱,在一个当时档次较高的酒店里请我们六个班主任喝酒、洗澡。在当时,这是很时髦的享受了。午休时间,范校长在他家里招待我们打麻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过了几天,我们六个班又接受了新的植树任务,在教学楼前栽护道小松树。栽着栽着,变天了,狂风大作,春雪飘飞,气温骤降。师生们还是在风雨中艰难地完成了植树任务。</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第二年春天,我在教室里上课,范裕副校长敲门把我招呼出来,说是石宝祥校长在楼下叫我过去,我说等我上完课再去,范老师说不行,石校长让我马上立即下去。我丢下手里的粉笔,安排好学生自学,匆匆下楼。</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来到教学楼前,只见石校长把我们班去年春天栽的松树全部拔起来了。他大发雷霆,见我就骂,骂我败兴班主任带着败兴学生栽的败兴树!</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原来,石校长看到其他班去年栽的树今年都活了,唯有我们班栽的树,叶子黄了,没活,就把树拔起来看个究竟。我们班学生栽树时没有把树根上套的塑料布扯掉,树根被塑料布捂得发霉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石校长不停地骂我,越骂越来劲,把我除这次外的丑事倒豆子似的都倒腾出来。我自知理亏,大气不敢出,只能悲歌当自泣,仰天长叹:137班的小喽啰们,给老班惹得好事!石校长的情绪终于平静下来,两只炯炯有神的眼睛盯着我,一动不动。我和他,相顾无言,唯有四只眼。我好无奈啊,便纵有诸葛巧言,更与何人说!眼泪在眼眶里转来转去,顽强地忍着,不让它们流出来。石校长走了,我瘫坐在一棵松树上,瞅瞅四周,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嘴一咧,泪水哗啦一声蹦出了眼眶!石校长严父般的教诲极大地成就了我,从那以后,我每做一件事情,格外操心,慢慢地就养成了认真严谨的行为习惯。</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往事如烟,飘荡在眼前,久久不肯散去。当年我们同届的那六个班主任,现在只有一位仍然坚守在讲台上,其他几位或退休,或定居异地,好久不见了。从年龄上来说,我也许是六人中最后一个离开校园的人,到那时,我想我会孤独的,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一阵北风吹来,杨树枝嗖嗖作响,这些正直青春年华的挺拔的白杨树,如果它们的生命有灵,想必应该还认识我吧?</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校园里丁香花浓郁的香气,翻越南墙,随风而来。我仰望着高入蓝天的树枝,摸摸白杨树青绿色的树皮,和它们握手道别,回到了校园。</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四月,五寨一中,又见丁香花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作者简介】徐茂,1968年8月出生,山西省五寨县第一中学校教师,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