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生情债

李秀瑜

重庆广益中学校130周年校庆征文

师生情债

【原创】 李秀瑜 图 文

重庆广益中学（原重庆五中）130周年校庆之际，应校友张之先推荐参加校庆征文。我与校友薛新力会长联系后，上传了十年前写的一篇讲叙我与朱富伦老师曾经的师生情债，问是否符合征文要求？得到了薛会长的回复支持。好，我就再讲一遍故事的由来。

一

1970年，正值文革时期，我就读位于长江南岸文峰塔下的重庆第五中学校。重庆武斗停息后，老三届和新三届红卫兵陆续上山下乡，社会秩序有所稳定，企、事业单位纷纷“抓革命，促生产”。我们这群来自市中区所谓的文革“小闯将”在“复课闹革命”的呼声中不经考试，一律划升初中。学校里受“师道尊严”批判的老师们小心翼翼地授课，教室后排坐有一位手持蔑块的住校“工宣队”*师傅，以维持时而闹轰轰的课堂秩序与监督老师的言行。

　　50年代毕业于西南大学物理系的朱富伦老师任我的班主任。老师正值中年，白净的脸少许胡须，眼睛深邃，高瘦的个子，走路有些不协调，偶尔露笑的面容也不威严。

那时候我的父亲还在“五、七干校”改造学习，不谙世事的我对自己的未来心生无望，抵触情绪使我在学校成为经常给老师和同学们增添麻烦的问题学生。老师不厌其烦地教育和帮助我，一学期内老师曾8次步行下山乘轮渡过江，进城来我家上门家访。

　　一天，老师给我们上“工基”*课，他用一台简陋的手摇发电机，讲解发电原理。老师摇动手柄，动子旋转切割定子N级S级磁力线产生电能，灯亮了，证明了发电的基本原理。

老师说：“同学们，请把书上这一段‘黑’字勾起，‘通过实践而发现真理，又通过实践而证实真理和发展真理。’”

“什么！毛主席的字是黑字？太反动了！”我怒对老师，拍案而起。

老师立即吓得面色苍白，连连摆手解释道：“对不起，对不起！我说错了，不是黑字，我说的是‘黑体字’。”

其他同学也激动起来，“你还说是‘黑体字’！”“真是反动！”

后排的工宣队师傅将厚实的蔑块把课桌拍得啪啪声响，站起身来严肃地将怯生生的老师带出了教室。

　　从此，学校取消了老师的教学资格，调往学校试验室，专事管理学生上物理和化学实验课。

二、

由于我的无知和顽劣致使老师失去了讲台，我欠下老师一笔心债。多年来，每当想起此事，我心里涌出无比愧疚，总想找机会向老师道歉和致谢曾经8次家访之恩，以释心债。

事隔20多年后，1993年春天，我携家人提着礼品专程到学校去向老师道歉，以谢少年无知之罪。

老师一眼就认出了我，连声说：“哦，李秀瑜小调皮，小调皮！”我向老师深刻反省并真诚地道歉，老师看着我懊悔的神情，哈哈大笑：“不怪你，不怪你！文革时期的事情，算不了啥子事。”

　　我知道了老师离开教学岗位以后，在学校试验室的基础上，利用简陋设施，垫付自己的工资，创建“重庆五中校办工厂”，生产用于中学物理、化学教学模型道具，供四川全省的中学使用。重庆成为全国计划单列市后，省里不再向校办工厂订货，且该产品在本市已经饱和。老师根据市场变化，调整生产，数次北上“天津丰田摩托车发动机研究所”洽谈合作，研制生产民用三轮摩托车。于是学校校办工厂改为“重庆广塔摩托车制造厂”，在重庆率先生产三轮摩托车。

老师爽朗的笑声以一句“小调皮”勾销了我20多年的心债，使我感动不已，内心总想为学校或为老师做点什么。

　　于是我又与老师有了接触，不久，我受老师委托，为学校设计商标。我将广益中学的“广”字拼音首写字母“G”与文峰塔组合为“广塔”牌商标，并为其创作了广告语：“广塔摩托 广益天下”。经学校评选，我的作品获得一次性全票通过。同时我拒绝了学校和老师给予我的奖励，以当还债。事后，每当我看到“广塔”三轮摩托车奔驰在全国城乡“广益天下”的时候，心生自豪和骄傲，同时有还债后的轻松愉悦。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重庆广塔摩托车制造厂”，在全国的校办企业中是独一无二的。高峰期时，其产品远销国内外，年产值已达人民币二亿多元。老师和他的校办工厂创造的利润用于新建学校教学楼、修缮校舍、足球场，增发教职工奖金和救助困难员工等等。有来自革命老区教育系统的各类组织、协会也纷纷找上门来化缘求助，老师也一一接待，多少资助一点。同时校办工厂安置了学校教职工家属和周边的农业人口数百人就业。老师的业绩受到重庆市、区两级政府和教委以及学校对他多次表彰和奖励，金额累计达数百万元，多数被老师拒收，留用于工厂发展。名利双丰收的老师，于1999年72岁时超龄退休。学校将老师原来的工作用车，一辆枣红色桑塔纳轿车连同驾驶员一起留给他代步使用。当年一位中学教师，退休后享受着部级干部待遇，在重庆市无此先例。老师两个儿子留学东瀛，已定居他国。按常理老师已是功成名就，安享晚年，故事就该结束了。

三、

老师退休后不久，学校校办工厂被上级政策性转卖于一家私营企业。2002年，该企业因严重亏损倒闭，工人全部下岗。老师看着他几十年艰辛创办的企业如此讯速地倒下，他只有痛心和叹息。工厂倒闭后，原厂的工人们数次聚集于老师家里，饱含泪水地恳请老厂长再次出山，创办属于自己的企业。大伙搬出了“黄忠七十不服老”；“老马识途”的典故说服老师。又分析市场说：“朱厂长是业界的老前辈，力帆摩托早年都是朱老师扶持起来的，各配套厂和销售商家谁能不买他老人家的账？”大家又主动提出支持老厂长重新出山的条件，即：创业之初，复工人员“前半年不要工资，后半年原工资减半”。言之凿凿，情之切切令老师动容。可老师毕竟“年事已高，气力稍减。”亲友们纷纷反对他出山再战。老师看着共事多年的工人们生活无着、孩子失学的困境于心不忍。决定由自己出资，办个民营摩托车企业，以解决工人们的就业和生活问题。于是，老师拿出全部积蓄，租厂房，置设备。并召回在日本东京已经成家立业的儿子，协助管理。老师熟门熟路地重操旧业，原配套厂和销售商也积极支持。特别是得到了力帆董事长尹明善的支持，使用力帆摩托的许可证为其产品贴牌。老师的“重庆恒大摩托车有限公司”产销两旺，当年产销上千台三轮摩托车，并出口东南亚。

　　老师的企业起步了，可大伙却没有兑现自己的承诺说：“百万富翁的朱厂长可以不拿工资，这厂反正是他的，我们上有老，下有小，没有工资靠啥子生活？”老师也赞同如此说法，为大家补发了全部工资。老师的儿子，少年时便留学日本，不熟悉国内营销。主管销售以后，以诚信经营。可“初级阶段”却有不讲诚信而暴富的人。经他人转手出口斯里兰卡的业务被骗、老师前往越南销售时当街被抢劫，加之个别商家拖欠货款，工厂资金链断裂，而银行不再认同民营企业的“朱厂长”，也没有任何政策优惠扶持。工厂经营十分困难，面对经常上门的各色债主，老师一筹莫展。

四、

一天晚上，“笃笃笃”的敲门声惊醒了正在家中沉思的老师，开门后眼见一位西装革履，春风满面的“陌生人”亲切地喊到：“朱老师你好”！我是高64级的陈××”。“哦，想起了，想起了。”老师把几十年没见过面的学生礼让进屋就坐。

问：“你在那里高就哟，你还记得我呀”？

答：“朱老师，我读书的时候正值灾荒年，当时你都吃不饱饭还送给我饭票，这辈子，我是永远不会忘记的，再过几天就是你老人家80岁的生日了，我是来给你老贺寿的”。

天呐，全家人因工厂困局忘记了老人家的生日，唯独这毕业后不曾往来的学生记起了此事。

该学生出资为老师置办酒席贺寿，并召唤来一群已入暮年的同学。

席间陈同学慷慨激昂：“天地君亲师，师如父！老师的困难就是我们的困难，同学们，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帮助朱老师渡过难关！”

一周下来，居然筹措了近百万元资金。雪中送炭的师生情感动了他，几滴浑浊的老泪在老师那犹如雕刻般的脸上流出。

　　生产再次启动了。可新世纪之初，中国已渐渐进入汽车时代，城乡对摩托车的需求减少，摩托车成车制造业效益锐减，市场竞争异常激烈，产销利润微薄。老师受资金所限，无法扩大生产，难以产生规模效益。仅以有限生产的微薄利润支付各种税金、场地租金、人员工资、民间借贷利息，以及偿还债务，实在难以维持。别人告他，他告别人的债务纠纷接踵而来，致使他心力交瘁。老师犹如一头枯瘦的老马，拉动承载着下岗工人的重车，扭曲、缓慢，艰难地行进，终于有一天无力前行了。工厂解散那天，老师向大家鞠躬着僵直的腰，颤颤巍巍地说道：“对不起大家了，虽然本人想鞠躬尽瘁，但时运不济，江湖险恶，工厂实在办不下去了，请各自自谋生路吧，欠大家的工资我会补上的。”

从此，老师闭门谢客，酝酿着另一个计划。

五

一日，笔者的座机响起，电话里传来苍老的声音，老师要我帮助他用电脑设计制图以及产品拍照。原来老师发明了一款新型的“四轮摩托车”以及摩托车“后轴转向器”，准备向国家申请发明专利。一但获批，就将其专利卖给重庆“力帆”公司，一举还清所有债务。老师说：“干干净净来到世界，也干干净净地离开世界”。老师铿锵之言感动着我，我参与了老师的设计工作。在此过程中，我搜索和查询大量资料，咨询重庆建设集团摩托车研究所的朋友，发现他的发明并无新意，类似的设计在国内外早已有之，是完全成熟技术。

打破一个年轻人的梦想还可以建立起另外的希望，打破一个高龄老人的期待，会有什么后果？我不敢想。只有被动地就由老师，顺着他的希望，不厌其烦地为他画图、改图。老师也不时地鼓励我：“小李，我新账、旧账都给你记起的，卖了专利有了钱，第一个还给你”。虽然我自己的企业也困难重重，但老师向我多次借款，我尽力而为，开口必应，我把老师当成自己的父亲，默默地顺从着、孝敬着，只要他开心就好。老师风雨无阻，一周数次乘坐公交车往返于南山黄桷垭和南坪之间，到我办公室来指挥做图。

　　（老师与他的摩托车）

唉，人啦，对有希望的事情会激情无限，可干着这明知是失败的活儿，其心中苦闷意欲难表。 我只好强装笑脸“欺骗”自己又“欺骗”老师，机械地执行他的指令。

那些年老师为了还债，绞尽脑汁，穷其精力地不断设计发明和申请专利，申请被一次又一次地驳回。

老师没有气馁，却看出了我的灰心。说：“小李，我根据数学概率学发明一款‘选号机’，专用于人们购卖彩票，以增加成功率。这个专利一定要成功，就按你我各占百分之五十的比例。”我感觉老师已经走火入魔了，而我再也无力相助深陷于债务泥潭的老师，这一次我委婉地谢绝了，我无法知道老师被婉拒后的心情，不忍之心又一次纠缠于我。

（老师设计的四轮摩托车外型）

一日与朋友喝酒，讲起我与老师的故事，大家无不感慨。一罐“巴人咂酒”*喝尽，联想到自己的创业历程，成功或失败与老师的经历有某些相似之处，同病相怜，心生感叹，便吟出李白诗词：“吾观自古贤达人，功成不退皆殒身”。

（老师设计的后轴转向器）

后 记

2013年12月14日，朱富伦老师病故于学校陈旧的宿舍家中，终年86岁。老师生前所欠债务仍没能一一还清，他带着遗憾永远离开了我们。悼念之时，我当众免去了老师欠我所有的经济债务，可我在老师最后时刻，拒绝与他的“选号机”项目合作，使我欠老师的心债重生。我与老师的师生情债，缘生缘灭，唯缘难舍，或许永远。

始建于1850年的文峰塔，静静地见证了学校130年来的风风雨雨，因广益中学和文峰塔得名的“广塔”摩托，虽然消失于历史长河中，但老师不畏艰辛、勇于创造、敢闯世界、“广益天下”的人文精神在校史中永存。如今，修旧如新的文峰塔和焕然一新的重庆广益中学校，正以崭新的面貌迎接未来。

初七二级三连四排学生李秀瑜 文

2012年9月23日于重庆南坪

2022年4月26日改写

注：

一、*“工宣队”为文革时期管理学校的临时组织，全称为：“工人阶级毛泽东思想宣传队”

二、*“工基”物理课，全称为：“工业基础知识

三、*“巴人咂酒”是笔者自己创办的企业所生产

四、部分图片由网络下载，致谢原作者及藏家，如有不妥，告之即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