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阳老城，永远的眷念！

秋思无垠

（部分图片选自网络）

七律•故地觅踪

秋思无垠（平水韵）

城没龙宫情景旧，

汤溪泛浪日晖楼。

五峰碧翠俯窥我，

扬子涟漪伴众游。

群峭巍峨魂应在，

浮萍飘荡魄还留。

潇湘碣石无垠路，

澎湃清波辨故舟。

　　天高云淡，艳阳高悬。周末趁闲，吾来老城觅遗踪矣。车驰蜿蜒，路上车罕。沿江仅三十余里，然公路未通，故发于新城，绕道后山，耗时个多小时方至矣。

　　汤口，即汤溪入长江口处也。汤溪又名五溪，源于巫溪，河槽深切，冬暖夏凉，故名之。斯为老城地名，然即使云阳土著，亦乏人所知矣。皆因行政区划“云阳县城关镇”代之。云阳自古以来三易其名：朐䏰——云安——云阳。史载因山体滑坡，北周天和间（568—571），朐䏰县治由万户驿迁至汤口，更名为云安县。宋开宝间（973），于云安县置云安军，领云安县及云安监。元至元间（1283），改置云阳州，省云安县。明洪武间（1373），降州为县，始名云阳县矣。

　　自斯而推，汤口置县已近一千五百余年，云阳县名自洪武起亦近七百年矣。然今三峡筑坝，老城尽没，溯三十里于旧址重建新邑，冥冥中千年轮回矣。

　　古云阳何态？今无以得之。然于古人诗中，大致可豹窥千年旧貌矣：

放船

唐•杜甫

收帆下急水，卷幔逐回滩。

江市戎戎暗，山云淰淰寒。

村荒无径入，独鸟怪人看。

已泊城楼底，何曾夜色阑。

传此诗为诗圣抵达云安当晚所写，“村荒无径入，独鸟怪人看。”诗圣眼中，其荒芜可见一斑。千年之变，由荒芜而繁盛，沧海桑田矣。

　　春江水暖，鸥鹭盘旋，宽阔之长江，碧波泛舟，货驳缓渡。然青山依在，老城淹流。噫吁嚱！沧桑巨变，偌大之县城，唯余一角，碧波虽在繁华流尽，凭吊无迹矣！

　　吾生于斯长于斯，斯地亦记录吾之脚步，承载吾之故事，灵魂之根矣。悠悠汗青，何以忘怀？

　　吾漫步于仅存之人民广场至新城门一线，努力辨识昔之遗址。唯余之广场，为老城之标识，以为坐标，可供忆念矣。场中寥寥几人踱于步道，场边广植垂柳，倒映江中，亦为一景。抬望眼，五峰依在，碧翠如洗也。

　　吾幼时就读之城关小学，已荡然无存。旧址已圈为一建筑公司，旁广植为林，南几步下而为江畔。向上一路蜿蜒，似乎延于五峰楼。广场已重修，二我芳、大会堂、县医院等单位已了无踪迹，仅余山间绿植。缓坡林间多建憩处，沿场建步道，场中有健身设备，甚而围了一网球场。场东几间商铺，然生意欠佳，购者寥寥矣。

　　吾沿场边踱行，观碧波微漾，江中驳轮，努力辨识旧迹。水边一梯，没于水影现于波，斯非二贤祠之梯？吾熟矣。尚忆梯口为运输社，沿梯蜿蜒而下，经县委后门直达大东街。二贤祠何在？听老人言曾于二诊所处，后为陆吴书院，约建于十八世纪中，至今已约二百余年，了无踪迹矣。二贤祠本纪贤场所，各地多有所建，然所奉对象异。吾单知最早为祀汝南鸡黍村范式、张劭之生死诚信也。然云阳所奉何人？即无觅处，亦无可考，唯余地名矣。

　　记忆中，老城背依五峰楼，面临扬子江。主要为巷子构成，从江边始，上延至山腰，石级陡直，九曲回肠。每巷均有佳名，于老人口中多有动人掌故也。玉皇阁巷、盐店巷、岁进士巷、小码头巷、江西巷、和平巷、石板沟街、文昌宫巷、城墙边巷、天后宫巷、二贤祠巷、大梯子巷、打铜街、陕西街、天主堂巷、罗汉庙巷、福音堂巷、白羊庵巷、湖北馆巷……虽宫观全无，庵堂不在，馆祠成空，唯余地名，然每条巷皆记载云阳之悠悠青史。昔漫步于小巷阡陌长曲之石板路，触碰那源远流长之古老文化，心里总会腾起阵阵暖意：家长里短，方音絮叨；乡规民俗，多有谙熟。喜怒哀乐，常于眼中；一家炒菜，几巷皆香也。

　　云阳产青石，然无人知哪巷哪年以青石铺就，仅知城从旧县坪迁来始，勤劳先民即以石铺路，代代不息。渐渐铺就如斯蛛网相连之“迷宫”矣。千年以来，斯为云阳之“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人烟腾茂，市场繁荣”。记忆中之老街古巷，予人以浓郁之历史气息、文化熏陶，陶冶了情操，充实着岁月，沉浸于幸福……俗言：病死不离床，饿死不离乡。云阳人便于斯生生不息，代代相传也。

　　云阳城厚重之历史积淀，还体现于其城门城墙。吾去过不少地方，然城墙城门保存较全之县城极少。故吾记忆最深亦莫过老城之城墙城门矣。吾家住大东门内邮电巷，从小河口入大东门，左上为城墙边，右上一梯一巨型黄桷掩映城门楼子，门楼上居五户，均老邻居矣。过灰面厂坝，拐入小巷。途经同发栈，奉家院子。再过一深巷，尽头右梯下为税务局后门，左梯上两四合院，右院为邮局宿舍，左院即为吾家所居处。斯地原由邮局与吾外公家老宅置换而来。因斯院下半居者多易，最早为电池厂，后改税务局宿舍，再后亦变邮局宿舍。然上半终为吾母亲兄妹一大家所居，故人称“杨家院子”，亦因杨氏为回民又称“回族院子”也。

　　两院左下为五金仓库，院门前石隙中一巨型黄桷，长屹百年矣。其斜伸于税务局大院内。每至春初，黄桷嫩叶于阳光中透亮，满目碧翠矣。尤记昔灾年缺粮，曾有邻居以其嫩苞腌制盐菜，聊以充饥。吾以为酸涩难咽，不至难处，谁会以斯充饥？不知滋味何。每至盛夏，浓密之黄桷叶成为邻居天然之遮阳伞。屏蔽烈日，清风拂煦，带来难得之凉意。故斯常为群聚之处，吃饭，玩耍，聊天……今思之，其阵阵菜香，叨叨笑语，依然缭绕于吾之心也。

　　老城之城门，吾记忆中有大东门、小东门、南门口，然西门口仅有名无门，北门连遗址亦不知，仅听老人言建于后坡。于吾记忆中，大东门与南门口保存最好。深深城门洞子，多有生意，或餐饮设座，或百货摆摊，或挑担卖菜。大东门吾幼时天天经过，上学放学，嬉戏玩耍。有几夏长江大水，水淹东门外，吾与伙伴曾于斯捞过鱼虾矣。

　　有城门即有城墙，于吾记忆中保存最完整处一为大东门东延，历县政协至县税务局一线，城墙下为大东街至小河口。一为大东门西延至南门口段。城墙以石条砌就，石虽历久风化然依完好。城墙上下住满居民。云阳人称为城墙边，方位终成地名，言之云阳土著无有不知者矣。

　　史载云阳原无城墙，古为朝廷流放犯人之处矣。明成化间（1487），农民暴乱，知县王璧“列木栅于险隘处，崇以石垒”，以为防御工事，为云阳城垣之始也。正德间（1511），改木栅城垣为砖城。万历间（1574），长江水暴涨，城墙垮塌，知县文简取石筑城，长近5公里，高约5米，辟有4门。至此，云阳城垣基本定型。老城主街道呈东西走向，大抵以县衙为中心，依山而建，与江平行。主街有上下两条，九曲回肠，石级陡直，最宽处近4米，最窄处仅1米余。后虽历数次维修，其格局基本未变。至新中国后，县城方逐步延西发展也。

　　出大东门前即小河口，右拐即下河坝，河坝可见小河口一排排吊脚楼之立柱，斯为土建特色，虽简陋然极实用。江心一岛，上于“铜锣渡”，下达“三旋沱”，长约五百米，夏没冬出，形如龙脊，人称龙脊石。千年以来，无数文人墨客于岛上吟诗作赋，勒石以记。如今吾犹记两诗：

龙脊诗

宋•陈似

峡水渊流测益深，

砥平鳌脊介江心。

簿书丛里逢休假，

云水光中欣访寻。

拂石四题鸡子卜，

檥舟三听竹枝音。

时和挝鼓同民乐，

快喜春阳逐众阴。

（陈似：嘉阳人，宋徽宗宣和间云阳县令。）

龙脊

明•杨鸾

人云龙脊景，登临始见之。

浪涌平姜水，港连飞风肢。

晓霁光芒见，春湖头角微。

乾坤经几许，亘古乃如斯。

（杨鸾：贵州镇远人，明嘉靖间云阳知县。）

　　吾幼时与伴相邀屡上岛观之。岛中一洞，人称龙肚脐，道通江底，常有人扔币其中，吾曾伸手觅之，然一无所获。小河口河坝多由巨石构成，云阳人都喜于斯浣纱洗衣。斯为老城江边最热闹处之一。另于上游之沙湾河坝，沙滩平软，鹅卵石多，又多趸驳，为另一处热闹之地。炎夏之夜，斯两地常人流如潮，游泳，乘凉，及轮船上下客商，似乎集聚了半城居民也。

　　闻名于世之桓侯祠，位于江南凤凰山麓，与老城隔江相望。背依绝峭，面临长江，掩映于参天古木，庄严威肃。其亭台楼阁，翘檐走壁，飞泉瀑流，地势高险为云阳一景。庙中碑石林立，花园奇葩盛绽。被誉为“巴蜀胜景，金石甲川”矣。乡人有英雄情结，敬桓侯力扶汉鼎，威武不屈。故将其爵由侯升王，故俗称桓侯祠为“张王庙”也。

　　曾居云阳之诗圣有诗言之：

水阁朝霁，奉简云安严明府

唐•杜甫

东城抱春岑，江阁邻石面。

崔嵬晨云白，朝旭射芳甸。

雨槛卧花丛，风床展书卷。

钩帘宿鹭起，丸药流莺啭。

呼婢取酒壶，续儿诵文选。

晚交严明府，矧此数相见。

严明府者，云安县令。时杜公居严之水阁，故作诗以赠之也。以诗推算，张王庙于唐即在，距今已一千余年矣。惜今三峡水淹，迁址重建，祠庙虽在而森肃全无矣。

　　晨钟暮鼓，明月淡云。尤记老城每日朝晖初显，伴随张王庙钟声，老城便响起阵阵吆喝：“倒筒…子啰！”时少化肥，斯多为小河那边菜场，或江南之辛劳农人，日复日地于城中收集粪便以为肥料。

　　延后约八时，街中叫卖声起。吾记忆尤深处一为叫卖“瓢儿粑”，斯为云阳特有以面粉摊皮裹蔬菜油炸之美食。卖者沿街吆喝，还自带广告：“瓢儿粑，瓢儿粑，细娃爱吃大人夸。”闻声处，小孩便拽大人购之。一为挑担叫卖“醪糟……汤圆”，卖者往往将两词分开，极为抑扬顿挫。吾离乡谋生已逾卅载，然至今回音绕耳也。

　　尤记2013年中吾于宝岛研习，傍晚时分徘徊于云林斗牛市街衢，伴着铃声，一车缓过，街边居民纷持垃圾袋扔于车上。斯景使吾思忆儿时之老城，傍晚时分，一推车摇铃而行，街边人纷将垃圾袋扔于车上之情景也。

　　昔日生活，虽苦亦乐，时云阳无自来水，更无天然气。下河挑水便为常态，吾家距江边路遥，往往一担水近一小时。巴东湾挑煤亦为另一艰巨任务，几乎每月一次，一担煤百斤，竟要横贯全城。今思之，还佩服己之毅力也！然今言于子侄竟无人信之，类于晋惠帝言“百姓无粟米充饥，何不食肉糜？”焉。苦尽甘来，吾今甚为自豪也。

老城划分为六个居民区，由东向西：小河口为一居民，大东门一带为二居民。尤记文革初起，傍晚时分，治安员便手持破锣、铁皮喇叭，沿街高叫：“防火防盗，来客要报，水缸挑满，火要灭掉。”每每闻此嘶哑吼声，常引起吾等一干无以为乐之稚童讥笑矣。

年复年，日复日，云阳人即于斯氛围中求生。小城简陋，生活清贫。然乡邻从不失欢乐，指点山河，嬉笑怒骂。即为云阳人口中之“穷快乐”也。

　　冥思间，吾步于场坡，顺一道前。询路人，言上有一集镇，为新建矣。下入场中，询家人，方知云中位置尚在，于是吾便催以往见。沿崎岖山道驱车而往，道尽处一平坝，旁一舍，牌示为造船厂，见江畔一船台正忙乱矣。道中挖掘机正忙于修路，至此道不通。询一羊倌，其手指处曰原为云中大礼堂旧址。吾顺指而眺，唯见漫坡绿植，脑中旧迹已无半点印象，需知吾曾于斯劳作并长居数年矣。

　　俱往矣！时移世异，山川巨变。今吾虽处都市，灯红酒绿，遍街罗绮。然老城陋巷，黄桷沙滩，毕竟维系吾之根矣。根不在，身飘萍也。吾不禁想起诗圣入云阳时所写之诗：

旅夜书怀

唐•杜甫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呜呼！“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斯非为今吾身之写照乎？

　　故填词以叹曰：

永遇乐•汤口思故

秋思无垠（词林正韵）

陈邑安留？汤滨无觅，旧时居处。亭阁台楼，川流归海，余韵随波去。五峰壁立，桓祠遗址，唯有旅归频顾。忆当年，繁盛昌旺，一时显于渝楚。

峡津初旭，溯江霞雾，踞道心追千古。沧海桑田，眺中犹思，昔日离乡故。可堪回首，扬子河畔，残址断垣荒渡。凝眸叹：身遗闹市，根萍荡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