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头翁花（小说连载）第二十五章云雾山中

巷陌寻柚

他开始变了，住在学校里的日子也增多了。对学生的态度也非常和气，他不再死板，他是他们的班主任，但有时更多的是他们的大哥，他们的朋友。学生也愿意和他亲近了。丰蓉要去家访，他也主动配合。周日她要去市图书馆，他也主动借单车给她。 这一次，她向他请教作文讲评的课时安排。他却主动提起商量带学生去远足登山。 丰蓉知道，邓巍的作文对他触动很大，如果邓巍身临其境，说不定也是一等奖。 下午第四节课外活动，王也平走进教室，吩咐关上门窗，同学们一脸蒙圈，不知班主任要发什么无名“火”。他先是凝视全班，慢慢地洋溢着笑容说： “我要宣布一件事，请大家保持安静，别影响其他班，后天，也就是周日早晨……“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就在那一瞬间，教室里还是爆发出震耳的欢呼，窗玻璃在摇晃，地板有跺脚的声音，有好几个女同学几乎快乐的要哭…… 周六晚上天空却飘来了雨丝，窗台上传来了滴答滴答的雨点敲击声。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了，就在这时，对面的教师宿舍里，传来了胡琴声，曲调低沉，似乎也因为下雨而发愁。这周末宁静的夜里，学校的单身老师基本上都回家了，隔壁的学生宿舍，除了明天要去登山的，其余的也都回家了。谁在拉二胡呢？这曲调怎么那样熟悉呢？听着听着，丰蓉顿时激动起来，这不是在遥远的枕头村遥远的往日常常听过，后来自己也哼过的《知青之歌》吗？那些个星辉下踩着青石板路散步的夜里，我们曾唱着它 : “啊 , 未来的道路多么艰难，曲折又漫长，生活的脚步就这样印在偏僻的异乡……” 那些个迎接黎明，送走晚霞的日子，我们是多么盼望自己的人生有一番改观！今天当自己已经成为一个大学生，又即将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教师了，想起昔日的理想，想起唱着歌留在乡间小路上的岁月，这一切是多么值得追忆啊！那么在这样的夜里，是谁的指尖流淌出这样的琴音？那教师宿舍里今晚不就只有王也平在那儿住吗？为了明天的登山他也睡不着啊！可是他也会拉胡琴，竟然也会《知青之歌》！那说明他也下放过，可是从来就没有提起过。 突然，丰蓉心骤然跳得很厉害 , 刚来到明州一中的那天下午闪过的念头又出现了：他，会不会是司马安呢？虽然仅凭这两点是不能说明问题的，因为《知青之歌》流传面是很广的，会唱的人太多了。丰蓉又释然了，心跳渐渐平复了。 小楼一夜听风雨，辗转反侧对愁眠。 雨似乎还在下，丰蓉又紧张起来，明天的山路泥泞吗？碘酒，酒精，药棉和纱布，土霉素（止泻的药片）…还有哪些需要准备的，晕车的同学会自己解决吗？迷迷糊糊，闹钟响了，天已大亮，推开窗，丰蓉大喜：远处云开了，露出一片蔚蓝，雨后登山，别提有多美！ 全班同学都在校门口集合，等租借的公交车到来。大家聊起昨晚的雨，都以为老师会取消今天的出行了呢！有人果然没有来，可能是家长怕下过雨，山路泥泞，不好走，容易摔跤。更多的是庆幸地说，我幸亏来了，否则错过了。 丰蓉听着大家的交谈，看看站在一旁的王也平，想起了昨夜的胡琴声，忍不住问了句：“王老师，昨晚上你拉胡琴了吗？” 王也平一愣，点点头。 丰蓉趁机又问：“你拉的曲子是《知青之歌》吧，曲调很美。你也下放过吗？” 王也平又是一怔，略一点头，又摇摇头。说：“我是听隔壁的一个下放回来的知青唱的，听了几次，有点印象。” 他没有正面看着丰蓉回答，丰蓉有点点失望，随即又恢复了如常。 　　一个多小时的车程，车门打开，大家都急不可耐地跳了出来。现在，丰蓉，王也平和同学们终于立在“她”的面前。 极目远眺，层层的云海将灵山掩得更像一位睡美人，若隐若现。那神秘的山顶忽而露出，倏然，又消失在云海了。 雨停了，梁宇红激动地伸开双臂，大声说道：“ 不是天公不作美，而是天公有意犒赏我们。雨后的灵山才更像美人，更是美到极致。” 是啊，平时写作语言干涸的同学们在这翻腾的云海，山峰云雾的诱惑下，都有了诗的灵感和诗的语言。丰蓉和王也平望着大家快活的笑脸，也感到快乐。 丰蓉和邓巍、谷刚走在前面，王老师和梁宇红等一些不习惯走山路的同学走在后头。山野空气清新，没有了城市的污浊，心情也豁然开朗。麻条石铺就的山路崎岖而漫长，因为昨夜的雨，云雾缭绕，山涧溪水潺潺，梯田里流水往下流，人往山上走，远望那层层梯田，有同学想象春天时的情景，就像大地身上的一条美丽的褶皱裙。 麻条石级层层向上，人们拾级而上。丰蓉的脑海里闪过一丝疑问，这层层石阶是何人铺就？几世几年？ 谷刚忍不住问： “丰老师，这些石阶有上千级，是当地的农民为了方便砍柴铺出来的吗？ “ “我也不知道，没来过，也没有听说过。”丰蓉没有想到谷刚也有这样的疑问。 邓巍打开相机，忙着取景给大家拍照。他说：“这里比我想象的美丽很多，近在眼前，依然是那样神秘。”也有同学一不小心踩在小水浅坑，溅起水花，引得一阵躲闪和欢笑。这些孩子们在城市的喧嚣中禁锢了太久，如同忽然解开缰绳的马儿来到草原，自然对这一草一木都感到新奇，就连田野上吃草的牛犊都能引起人们的一阵骚动。 不断有打柴的人从山路边走过，有的是成年人，更多的是十二三岁的孩子，他们挑着一担担的柴火疾步如飞，并不会因为山路崎岖而感到艰难，他们的童年比城里孩子多了很多不一样的色彩。 丰蓉提醒同学们，注意孩子们的衣着，他们的衣服大都显然不合身，且破旧，这些显然是大人们的衣服改的或者根本没有改，甚至有些衣衫褴褛，而他们的脚下穿的是草鞋。这些都是城里孩子看不到或者不可能经历的。丰蓉想起了在乡村生活的经历，那些艰苦的“双抢 ” 季节，那些山里人，老老少少，基本上只系围裙，背上黝黑透亮，结着盐花，有的年轻后生，背上脱的皮，如一件破旧的白汗衫，不成形地一丝丝紧贴在赤红的脊背上。有过这些经历，丰蓉觉得自己才真正经历了人生，有了农民的情怀，才会理解山民天旱时盼霖雨、秋收时盼天晴的心情。才会真正读懂 “ 无田似我犹欣舞，何况田间望岁心 ” 的诗人情怀。 她想，无论将来分配到哪里当老师，一定要设法带同学去农村体验实际的生活，让他们懂得生活的不易和理解书中读不到的东西。 进入林间小道后，两侧姿态各异的野菊花引起了邓巍快门按动。山路上，最有趣的大概是那些时不时出现的怪石，或大或小，奇形怪状，不经雕琢却又各呈姿态，或躺或卧，或如老者，笑而不语，或如少年，如跃如奔，不禁让人感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当邓巍把这些感觉告诉丰蓉时，丰蓉用手帕擦着脸上的汗珠，连连赞同，心想，如果他把这种感觉付诸笔端，应该会赢得更多的阅读者。而走在后面的梁宇红则朗诵起《灵山歌》来：我们望得见灵山/一座不屈的山 /它显得多么伟美崎岖，峥嵘，/一连串的高峰直矗到天际 /有时它蒙罩在梦一般的云里 /它自己也显得和云一样的奇伟 …… 大家不时回望来路，花木掩映之间，山脚平坦之地，山间人家的房屋立于其中，山间雾气初时较浓，飘渺的雾气在天地间升起，白烟也随风飘升，远远看去，不知那究竟是雾还是炊烟？ 丰蓉正凝视时，邓巍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大山，需要那缕缕青烟来证实它的存在。村落，需要山的厚实与宽容来维持它的生机。” 丰蓉被他的诗的语言触动了，是啊，诗的语言来自于美好的自然，坐在教室里冥思苦想能想出这样有哲理的语句吗？ 到达峰顶，山间雾气弥漫，迷迷蒙蒙，近处石山也飘着灵动的洁白纱巾，刚毅的巨石像是多了几分柔和温婉。远方那些低矮的山丘如黛，绵延曲回，颜色由墨至青。 大家都沉浸在这幅开阔的水墨画中。回想爬山的过程，有过苦累，但挺一挺，过去了后就是胜利的喜悦和山顶的开阔，以及周围美丽的风光。 柳南方抹了抹额上的汗珠，说：“幸亏我咬咬牙走上来了。不然，又要后悔！” 丰蓉心里说，人生也是如此啊，但却比爬山要漫长得多，道路也要艰险得多，如果有这种精神，人生道路上的难关也一定会被我们越过。 谷刚描绘说：“走在山脚下的时候，极目远眺之中，山顶像冒着渺渺青烟，像纯粹的牛乳漂浮在空中，轻盈得不留痕迹。我在你腰上的时候，你在我身边，环绕周身之间，你把纱衣扔在山脚，让她顺着风消散，云开在这如画的山水之中。你总是这样美，没有尽头。怕那笼罩在水声中的山峦会因喧闹，打破她原有的姿态。很远很远，我听到你的歌，那份清灵的天籁，从山顶飘下，落在我的头上，溅开了水花，又在初阳下蒸发。你给了我一首歌，一首动听的歌，一首灵山的歌。” 梁宇红也受到了启发，说：“到达顶峰之时，回想玉女湖依着石涧流水，周边在草丛青苔的映衬下，更清澈见底，让人眼前一亮。都说‘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的确，见到这澄澈人性的湖水，让人杂念顿消，内心空净，心灵仿佛得到净化与升华，心中的杂念，浮躁消失殆尽。” 王也平听了谷刚和梁宇红的灵感吐露，心情复杂，这些美好的纯洁的情感展示，如果不是在这种游览中，平时能发现吗？想起了前一时期，还一度对这些可亲可敬的少男少女有误解，丰蓉说的有道理，一个喜欢《青春万岁》的学生怎么可能会出现早恋呢？即使个别人有这种萌芽，那也是正常的啊，问题是当老师的应该用怎样的态度去看待，完全不需要如临大敌。 峰顶聚餐时，大家更是快乐，虽然带的只是馒头，煎饼和饼干之类，甚至有同学还带了辣椒果，一种用糯米粉和剁辣椒制作的干粮菜，却引起了疯抢，因为又辣又糯，有嚼劲，最开胃。 丰蓉猛然想起，这就是豆豉果啊！那时候大家下乡不是也带了些去吗？没有菜吃的时候，可解燃眉之急呢！记得那次李丽红回家看望父母，返回枕头村时，黄攀为了接李丽红，而不惜拿出五个豆豉果与诸葛明打赌呢。当然他最后是赢了。想到这里，丰蓉不由笑了。 “糟了，我的水喝完了！谁救救我？ ” 有同学的“呼救 ” 打断了丰蓉的回忆，才知道有些同学带来的水基本上快喝完了。于是，就有人提议山里有泉水，要去取水。 这时，王老师摆摆手，说： “水冷，你们的肠胃可能受不了。” 他打开了书包，里面拿出两只军用水壶。大家眼睛发亮，哇，王老师真是会“囤积居奇”。丰蓉看着他发白焦干的嘴唇，心想，他一路上基本上也没怎么喝水，也许他早就有预料！ 王老师拿起一只水壶，说：“我现在要问大家为何不到山顶就把带来的水提前消费了，我这壶水也只能是‘僧多粥少 ’ ，只好发扬上甘岭精神了，一人一口了。” 　　人群又是一阵哄笑。有同学轻轻地哼着歌曲，不知道是谁突然提议：我们请两位老师唱支歌好不好？丰蓉注意到了这是梁宇红的声音，顺声望去，四目对视，梁宇红眼睛闪亮，并且又冷不丁地提议：“唱京剧吧！”那架势，今天是不会罢休了。 于是大家一起呐喊：王老师来一个，丰老师来一个！唱《智斗》吧！ 王老师忽然说：“ 将大家一军：智斗要三个人，你们谁来顶胡司令的角色呢？” 没想到这并没有难住大家，一哄而起，说：“我们大家一起来凑草包司令的唱词，你俩唱阿庆嫂和刁德一的。” 于是下面竟然有人起哄说：“胡司令，抽一支！” 王也平见状居然毫不做作，自然开唱：“这个——女人那——不寻常。” 大家顿时禁不住哈哈大笑，梁宇红摆手示意大家安静。这段开场，一下子就让丰蓉回到了十年前的山村舞台，在白蟾村，在玉林村，在排山村，在枕头村，由首场演出的怯生生，自卑，到后来的轻松、放开，唱着京歌，与司马安演着对手戏；后来在大学里，反复地听过录音，在中文系的多次联欢晚会上唱过，这是她非常熟悉的唱词，不断地抛头露面，再也不是当年唱京歌的风味了。现在，她收放自如，而且还下意识地做了一个“提壶斟茶科 ” ，不过斟茶的对象不是胡司令，也不是刁德一，而是围坐的学生，引得大家抿着嘴笑，又不敢放声大笑，生怕分散了她的注意力，因为她的确是唱得有板有眼，有腔有调。 王也平暗自点头，唱得真不错。他似乎感到有点意外，也许他也想到了什么，也许他也有比较，也许他没想到她唱得那样有韵味。所以他的赞赏也很放得开：“ 阿庆嫂，适才呀听得司令讲，阿庆嫂真是不寻常。我佩服你沉着机灵有胆量 , 竟敢在鬼子面前耍花枪。若无有抗日救国的好思想，焉能够舍己救人不慌张。” 丰蓉暗自想，这段虽然接得还可以，但与当年在山村演出的司马安还是两种类型，还不够味，主要是王也平的声音有点嘶哑，也不是很流畅，但她心里想的与唱出来的显然不同：“参谋长休要谬夸奖，舍己救人不敢当。开茶馆，盼兴旺，江湖义气是第一桩。司令常来又常往，我有心，背靠大树好乘凉。也是司令的洪福广，方能遇难又呈祥。” 按理说还有一段对唱，但是下面的同学可能是不熟悉唱词，也可能是等不及了，就抢了胡传魁的笑场：哈哈哈……顿时哈哈一片，丰蓉满脸通红，王也平也露出了快乐的笑容。 谷刚总结说：“我们经历的看到的比小说里写得更快乐，更精彩！” 下午四时许，队伍在山下集中，一点人数，才发现丰蓉和两个女同学还没有下来，看着暮霭弥漫，山峰有点朦朦胧胧了，眼看着天就要黑了。王老师不由额头上渗出汗珠，一问，有人说，有两个女同学在山腰的亭子上休息，丰老师回身去找她们了。 他让大家原地休息，心急火燎的往山上跑，只觉得又乏又累。少了两个学生，落在山上，可不是好玩的，他最担心的是别出意外，千万千万。远远地，走来影影绰绰的两个人，走近才发现是丰蓉。王也平大喜过望。只见她背上趴着梁宇红，原来梁宇红因为激动诗情大发，朗诵时，一不小心踩滑了脚下的石头，脚崴了。没法正常步行下山，只能走走停停，怕大家担心，丰蓉背起了她。 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一路石级，背上梁宇红也有七八十斤，丰蓉却好像还有力气。旁边的女同学说： “丰老师太厉害了，一路上都是她背下来的。 “ 梁宇红不好意思地说： “是我拖累了大家……” 王也平想要扶她，但又插不上手，毕竟是女同学，总有些不便。 丰蓉笑吟吟地说： “我可是经过农村劳动锻炼的，还是我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