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夏晨<div><br></div><div><br></div> 我的村庄,坐落在一个狭长的黄土塬上。<br><br>那一年紫苏同学跟着我回到老家。站在村后的塬边,远眺前方绵延起伏的梁峁群山,回望身后一望无际的黄土平塬,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我老说“下山”而不是“上山”。黄土塬上的世界宽广平坦,黄土塬下的群山逶迤蜿蜒。原来平塬在群山顶上,群山在平塬下边。 从村庄里的小路走过。一轮斜阳挂在西边的天际,晚霞染红了半边蓝天。家家户户的烟囱里升起袅袅炊烟,诱人的饭香在村庄里恣意飘散,刺激着躁动不安的味蕾。塬边上的老树还没有从冬眠中醒来,光秃秃的枝头没有一片叶子。几只小雀在树梢跳来跳去,唧唧喳喳唱着自己的歌。田野里返青的麦苗懒洋洋的,静卧在早春的原野上。 站在塬边,眺望脚前的大沟小岔。对面陡峭的悬崖上,有三孔废弃的窑洞,窑洞前的院落早已被岁月的流水冲刷殆尽,只剩下破败的残窑孤悬半空,默默地守护着当年的家园。这应该是村子里最古老的院落了吧,岁月的利刃,把沧桑刻在塬上人的脸膛,也把村庄的历史刻在了陡峭的悬崖绝壁上。原本宽阔的庭院消失了,过往的故事也烟消云散。没有人知道这是哪个年代的村庄、曾经是谁的家,也没有人在意院落里曾经有过怎样的欢乐和多少忧伤。只有那两孔悬空的残窑,没有忘记村庄当年的辉煌和凄凉。 记得有一次回老家探亲,和一位儿时的玩伴闲聊村庄的过往。他告诉我说,有人在老家塬边近水的山坡上拣到过彩色陶罐和陶片,推测是仰韶时期的古物。他说远古时期的人逐水而居,村庄边上发现古物,说明我们的村庄历史久远。这听起来有点可信度,但我没有见到过实物,也没有看到过任何相关的文字,仅凭口传,自然不能完全相信仰韶时期古人就已在老家的村子里繁衍生息。但县境内确有多处仰韶文化和齐家文化遗址及商周秦汉墓葬,出土文物无数,见诸史册典籍,乃是不争的事实。省博物馆里收藏的商周青铜器,许多都是在老家县境内挖掘出土的。几十万年的西北风,留下了望不到头的广袤戈壁沙漠,也成就了坐落在太行山以西秦岭以北的苍莽黄土高原。一百多米厚的黄土里,埋藏了太多的远古记忆。那一孔孔散落在山坡上的残窑古洞,无声无息,述说着村庄遥远的过往;那一阵阵呼啸而过的西北风,如泣如诉,回荡着村庄古老的叹息。 窑洞,是黄土塬上千百年来世世代代的民居。一排排的窑洞,组成了一个个的村庄。黄土塬上的男人,辛劳一生,最大的盼望就是修一处庄基,挖几孔窑洞,娶妻生子,传宗接代。我的村庄,就是在窑洞的不断开挖和破败中,走过了千百年的时光。<br><br> 沿着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和相约一起回家探亲的弟弟寻找太爷的村庄。太爷早已作古。在我能记事的时候,他开凿的窑洞就已经是二爷的厅堂。如今二爷家高高的崖面没有了记忆中的平整,硕大的窑洞也没有了当年的气象,但顽强挺立着的拱架,依然透着晚清民居的风采。村人在宽阔的院子里盖起了一座小庙,青瓦红柱,雕梁画栋,但满院及膝的荒草,没有给小庙留下一条进香的小径。记得很小的时候,常常来二爷家玩,那时二爷家的院子前面,确实有一座小庙,但小庙不是坐落在现在的地方。当年的小庙连同它立身的那片土地,在几十年的风雨中坍塌无存,随着流水去了远方。太爷的村庄,不再能识辨出原有的模样。 打从我能记事起,村子里的人家就住在窑洞里。我在一个由三孔窑洞组成的院落里出生,这个院落连同左邻右舍几十户人家,是我爷爷的村庄。 爷爷的村庄里人丁兴旺,家家户户子侄繁盛,数代同堂。父亲兄弟四人,随着各自的孩子们一个一个地出生,家里人口越来越多,原有的院落住不下了,父亲就开始在院落旁边开挖一个新的院子。这项工程持续了好几个年头,新的院子越来越大,窑洞也越来越多,最终形成了一个由五孔窑洞组成的硕大院落,是父亲的村庄里漂亮宽敞的窑庄。 爷爷和父亲的庭院,是最后一代窑洞村庄的缩影,也是我童年的村庄。无论曾经的日子是多么艰难,不管生活条件是多么清苦,童年的记忆充满了无限的快乐和无穷的希望。记得那年带着儿子一家回老家探亲寻根,领他们走进我的故居。废弃多年的窑洞和庭院早已破败不堪,小院里再也听不到孩子们的笑声,厨房里没有了风箱的响动,玩耍过的大院被开垦成了菜地,左邻右舍的院落也都成了荒场。从一孔孔残破的窑洞前走过,无数儿时的美好瞬间从记忆的闸门流过。站在北端那孔当年爷爷和我居住过的窑洞前,爷爷的声音似乎又一次飞过我的耳旁:“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读过一年私塾的爷爷,用一个长柄的旱烟锅抽烟,暗红色的玛瑙石烟嘴精致圆润,闪闪发光的黄铜烟斗里,燃烧着的旱烟丝随着爷爷的一呼一吸忽明忽暗。爷爷常常一遍遍抽着旱烟,一遍遍在我耳边念叨,要我好好读书。“小子读书不用功,不知书中有黄金。早知书中黄金贵,高照明灯下苦工。”“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除了念叨论语和孟子,爷爷常常念叨的还有一些励志读书的诗歌和短句。趴在滚烫的火炕上,就着昏暗的煤油灯光,听着爷爷的唠叨,跟着爷爷背诵他能记得的那些古言隽语,阅读各种各样的书籍,是我儿时的幸福时光。从连环画本中的桃源结义到印刷精良的商务印书馆版三国演义,从商周到明清,从曹雪芹到托尔斯泰和达尔文,从懵懂无知的稚嫩童年到意气风发的青春年岁,我在爷爷的唠叨声中读书。从窑洞里那盏昏暗的煤油灯下读过的书本中,我知道了黄土塬上这个小村庄外面的世界,年轻的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向往。趴在火炕上听着爷爷的唠叨读书的日子恍如昨天,爷爷却再也看不到孙辈们归来的模样。这个当年孕育了无数梦想的小院,也和那个记忆中的村庄一样,谱写着生命的另外一个乐章。 二十岁那年,我走出窑洞,告别了生我养我的村庄。走过狭长的黄土塬,走过绵延起伏的群山,走进一座宽阔河川上的小城,从此和我的村庄渐行渐远。从泾水侧畔,走过黄河岸边,落脚在渥太华河旁。几十年的风风雨雨里,走进过许多都市,记忆最深的,却是黄土塬上那个古老又年轻的村庄。 八十年代初,父亲率先在村子里盖起了瓦房,搬出了祖祖辈辈居住的窑洞。随后的日子里,瓦房就像雨后的蘑菇,一茬一茬地在村子里冒了出来。几年过去,左邻右舍都一家一家地搬出了地平线下的窑洞,住进了地平线上的瓦房。村庄一天天变着模样,千百年的窑洞居住史,瞬间成为过往。 记得有一年初夏回老家探亲,午后和紫苏同学在村子里散步。蓝天白云下,一座座青砖瓦房和一个个白色围墙的院落,在灿烂的阳光下静静地看着我们走过。沿着水泥铺就的村道,走出村庄,走进田野,在田畴间徜徉。村道两旁的田地里,快要成熟的小麦在微风中摇曳,白色的麦花像繁星一样,散落在肥大的麦穗上,丰收的年景触手可及。一路向南,走过麦浪滚滚的田地,穿过一大片苹果树林,走进了另外一个村庄。一位老伯背着一捆柴火缓缓地从村子里走过,岁月的厚重布满他阳光下的脸庞。和老伯攀谈,知道这个叫柴园的村子,也是在八十年代初改变了模样。“但是现在,窑洞变成了瓦房,一半以上人家的大门上却都挂上了锁,村子里没有了往日的景象。”老伯不紧不慢地说着,眼神里掠过些许迷茫。一些人家的子女上了大学,在大大小小的城市里站稳了脚跟,老人们就跟着子女进了城,帮忙照顾孙辈,享受天伦之乐,也圆了进城的念想;一些人全家外出务工,也就锁上了大门,去了他乡;一些人在附近的镇子上做生意,平时家里就靠一把大锁看家,春种秋收的日子才回来料理田地,平时只是偶尔回来一趟。村子里留下的,大多是一些舍不得离开土地的老人和那些走不了的人,守望着过去的念想。 挨户数算我自己的村庄,其实也和这个毗邻的村庄没有什么两样。前几年推行美丽乡村建设,村子里盖起了几排汉代风格的小楼,安装了抽水马桶,挂上了淋浴水箱,水泥铺就的院子干净整洁,门前的花坛姹紫嫣红。青砖黛瓦的新村,远看端庄清秀,近看古色古香。只是村子里的居住条件有了天翻地覆的改善,人气却没有了从前的兴旺。几年前回老家过年,元宵节的晚上,村子旁边的小镇上鞭炮齐鸣,焰火冲天,整整半个小时的烟花表演,不亚于渥太华新年夜的狂欢。站在门前的小路上看焰火,想起儿时元宵夜的景象。记得小时候元宵节的夜晚,没有照亮了半边天的烟花,却有成群结队大大小小的孩子们,挑着爷爷扎的、爸爸买的兔儿灯、罐罐灯、八卦灯,还有那些古里古怪叫不上名字的花灯,呼姐唤弟,走东串西,在村庄里乱窜。鞭炮声,欢笑声,呼喊声,遥相呼应,此起彼伏。圆圆的月亮挂在天上,洒落一地银辉。村口那棵百年古槐,静静地守护着狂欢的孩子们,守护着我的村庄。那时的日子虽然清苦,节日的人气却直冲云天。现在日子好了,但寂寞的村庄里,少了些孩子们稚气欢乐的脸庞。 一年又一年,岁月就像一条小溪缓缓地流过,西北风忽高忽低地唱着古老的歌。黄土塬上的沟沟岔岔绿了,我古老的村庄新了,也老了。<br><br>